旧矿道深处的水滴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得如同心跳。

陆悬举着改装过的瓦斯灯，灯光在潮湿的岩壁上投下摇晃的影子。他已经走了两个小时，沿着那条在护目镜中呈现为淡蓝色波纹的重力异常通道。通道确实存在——每当他偏离路线，护目镜显示的网格就会扭曲变形；而一旦回到正确路径，网格就恢复成规律的波纹状。

这感觉很奇怪，像是走在一根看不见的弦上。

“深度，地下六十五米。”他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简易深度计——那是阿筝用旧气压计改装的，精度有限，但足够参考。

按计划，阿筝会在矿道入口处待命，每半小时用短程通讯器确认一次安全。如果陆悬两小时内没有回应，她会通知老锤。这是他们能做的全部准备。下层区没有救援队，没有应急设备，一旦出事，生存率无限趋近于零。

陆悬停下脚步，喝了口水。水壶里的水已经少了一半。他必须计算好回程的用量。

前方，矿道开始向下倾斜，坡度越来越陡。岩壁上的开凿痕迹也发生了变化——从粗糙的爆破痕迹，变成了整齐的机械切割面。这意味着，他正在进入矿道的更早期部分，可能是大灾变前挖掘的。

护目镜的读数开始跳动。重力异常在增强。

陆悬调整呼吸，继续前进。矿道逐渐变窄，最终汇入一条垂直的竖井。井壁上有锈蚀的梯子，但大多数横杆已经断裂或脱落。他抬头看，井口在几十米上方，像一个微小的光点。向下看，只有黑暗。

重力异常通道指向下方。

陆悬测试了梯子的牢固程度——勉强能用，但风险极高。他从工具包里取出绳索和岩钉，开始制作简易的安全系统。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金属碰撞的声音在竖井中回荡，仿佛唤醒了什么沉睡的东西。

下降到大约十米深时，他感觉到空气的变化。温度在上升，湿度也在增加。而且，有一种气味——不是霉味或铁锈味，而是一种奇怪的、类似臭氧又混合着金属的味道。

护目镜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不是声音，是视觉警报：整个镜片瞬间被红色覆盖，然后迅速消退，恢复正常。

但就在那一瞬间，陆悬“看到”了。

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某种更深层的感知。他“看到”竖井下方有一个巨大的空间，空间中有一个发光的球体，球体周围环绕着扭曲的重力场。而球体的能量，正通过几条“通道”向外辐射，其中一条，就连接着他所在的竖井。

这种感知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但信息量巨大。陆悬的心脏狂跳，手心冒汗。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熟悉。

那个球体，他“认识”。

不是认识它的外形或功能，而是认识它散发出的那种“感觉”。那感觉，与七岁时他被埋在废墟下的感觉，一模一样。那种整个世界在旋转、重力失去意义、身体仿佛要分解成基本粒子的感觉。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中成形：也许，他七岁时的“事故”，根本不是事故。也许，是那个球体——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影响了他。

他继续下降，动作更加谨慎。竖井底部终于出现在灯光范围内。那不是普通的井底，而是一个圆形平台，平台中央有一个开口，通往更深的地方。

陆悬踏上平台。地面是金属的，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灰尘上有新鲜的痕迹——脚印。

不止一个人的脚印。而且，时间很近，可能就在这几天内。

学会的人？还是其他人？

他蹲下身，仔细检查。脚印有两种：一种是标准的工程靴印，鞋底有锚定学会的标志纹路；另一种……更奇怪，像是某种软底鞋，脚印很轻，几乎不留痕迹，但步距很大，不像普通人的步伐。

两组脚印都来自同一个方向：平台边缘的另一条通道。那是一条人工修建的走廊，墙壁光滑，天花板上有嵌入式照明设备——当然，现在已经不亮了。

陆悬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手枪——一把老式火药武器，下层区能找到的最好防身工具。他检查了弹药，然后走进走廊。

走廊不长，大约二十米，尽头是一扇半开的金属门。门上有文字，是旧时代的语言，已经锈蚀大半，但陆悬认得几个词：“实验室”、“禁区”、“重力操控”。

重力操控。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旧时代真的有过这种技术？不是简单地锚定物体，而是真正地操控重力？

他推开门。

门后的空间，让陆悬愣在原地。

这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直径至少有五十米。大厅中央，正是他在感知中“看到”的那个球体——一个直径约五米的银色球体，悬浮在离地一米高的空中，缓慢地自转。球体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瓦斯灯的光芒，但在某些角度，又能看到内部有流光闪烁，像是有液体在流动。

球体周围，排列着各种控制台和设备。大多数已经损坏，屏幕碎裂，线路裸露。但有几台设备，指示灯还在微弱地闪烁，证明这个空间仍然有能源供应。

大厅的墙壁上，覆盖着巨大的显示屏。虽然大部分已经暗掉，但其中一块还在显示着什么——是倒悬之海的实时图像，以及复杂的重力场分布图。

陆悬走近那块还在工作的屏幕。图像分辨率极高，能看到倒悬之海的每一个细节：水流方向、温度分布、重力异常区。图上的一个红点，正是碎骨崖的位置。另一个红点，在倒悬之海深处，标记为“深潜探测点S-7”。

这两个点之间，有一条几乎笔直的能量连线。

护目镜的警报又响了。这次，陆悬没有摘下它，而是让它继续工作。镜片上显示的数据与屏幕上的图像部分重合，验证了他的猜测：这个球体，这个实验室，正在主动影响倒悬之海的重力场。

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旧时代的人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是如何做到的？这个实验室又为什么被废弃？

他走向球体。随着距离接近，那种熟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归属感。仿佛这个球体认识他，或者说，认识他体内的某种东西。

球体下方有一个控制台，相对完好。屏幕上显示着一行行不断滚动的数据，是旧时代的文字，但陆悬能看懂一部分——养父曾教过他一些旧时代语言的基础。

“重力稳定器α型，状态：休眠。”

“能量输出：3%”

“连接节点：2/7在线”

“警告：节点4（碎骨崖）结构完整性下降，建议维护”

“警告：节点7（深潜区）外部干预检测”

节点。球体连接着七个节点。碎骨崖是节点4，深潜区是节点7。还有其他五个节点在哪里？它们是什么？

陆悬尝试操作控制台。触摸屏还能响应，但大多数功能需要密码或权限。他试了几个通用密码——没用。

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控制台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屏幕闪烁，然后显示出一个新的界面：

“生物特征识别通过。欢迎回来，操作员。”

操作员？

陆悬愣住了。他没有输入任何密码，没有做任何身份验证。除非……

他看向自己的手。手套在下降时被划破，露出了皮肤。难道是皮肤接触？或者是别的什么？他的重力感知能力？

控制台在等待指令。陆悬犹豫了几秒，然后选择了一个看起来相对安全的选项：“系统状态”。

新的数据流开始滚动。这一次，信息更多，更详细。

“重力稳定网络，建立于灾变前17年。目的：通过七个节点调节全球重力场，防止地质灾难。”

“灾变日，网络过载，节点1、2、3、5、6损毁。节点4（碎骨崖）、节点7（深潜区）部分功能保持。”

“当前状态：节点4结构受损，能量泄漏。节点7受外部探测干扰，稳定性下降。”

“建议措施：修复节点4，加固节点7防护，重启网络核心。”

网络核心。指的是这个球体吗？重启它会发生什么？

陆悬的手指悬在“重启”选项上方。这个决定太大，他不能一个人做。而且，实验室里还有其他人来过——那些脚印。

他收回手，转而选择“访问日志”。也许能知道最近有谁来过。

日志记录显示，最近一次访问是在三天前。访问者ID：“访客权限，识别码：LC-007”。

LC。凌霄的首字母缩写。007可能是他的编号。

果然是学会的人。而且，凌霄似乎只有“访客权限”，没有操作权限。这意味着，他无法控制这个系统，只能查看。

但更早的记录，让陆悬的血液几乎凝固。

“灾变后第5年，访问者：海青云。权限：管理员。”

“操作：提取网络核心能量样本，用于‘适应性进化’实验。”

“备注：实验体存活率0.3%，唯一成功样本编号：LS-7，转入下层区观察。”

海青云。海千澈和海千澜的祖父，锚定学会的创始人之一。

“适应性进化”实验。实验体。唯一成功样本：LS-7。

LS。陆悬的名字首字母。

不，不可能。只是巧合。

但日期对得上。灾变后第五年，正是陆悬出生的那一年。而且，“转入下层区观察”——他确实在下层区长大，被遗弃，然后被老锤收养。

太多的巧合，就不再是巧合。

陆悬感到一阵眩晕。他扶着控制台，深呼吸。如果这是真的，如果他的重力感知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实验的结果……那么他是什么？一个实验品？一个被设计出来的工具？

控制台突然发出警报。不是系统警报，而是外部警报。

“检测到未授权访问。位置：竖井入口。数量：3。装备：武装。”

学会的人。他们发现了他的入侵。

陆悬迅速环顾四周。大厅只有一个出口，就是来时的走廊。但他不可能原路返回——会正好撞上。

他需要另一条路。控制台，找地图。

他快速操作，调出实验室的结构图。果然，有另一条应急通道，从大厅侧面通往一个旧通风系统，然后可以回到矿道的其他部分。

但他需要时间。学会的人已经在走廊里了，他能听到脚步声。

陆悬抓起控制台上的一个小型数据存储器——看起来还能用，塞进口袋。然后他冲向侧面的应急门。门是手动的，锈蚀严重，他用力才推开一条缝。

就在他挤进门的瞬间，大厅的主门被撞开了。

“不许动！学会安保！”

陆悬没有回头，全力冲进应急通道。身后传来枪声——不是火药武器，是能量武器的嘶鸣。一道蓝光擦过他的肩膀，烧焦了衣服布料。

通道狭窄而曲折。他凭着直觉左转右拐，身后的追兵紧追不舍。护目镜在这种环境下几乎没用，他只能依靠瓦斯灯和本能。

前方出现岔路。一条向上，一条向下。陆悬选择了向上——他想回到靠近地面的地方。

向上的通道是一段螺旋楼梯，金属阶梯很多已经松动。他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但速度不能慢。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

突然，脚下一空。

一段阶梯断裂了。

陆悬坠落，但他没有惊慌。坠落中，那种熟悉的重力感知本能地启动。他“看到”下方的重力场分布，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区域，调整身体姿态——

落地时，他顺势翻滚，卸掉了大部分冲击力。但还是摔得不轻，左肩撞在地上，剧痛传来。

他躺在地上，喘息。这里是一个小平台，似乎是楼梯的中间休息处。追兵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他们被断裂的楼梯暂时挡住了。

但不会太久。他们肯定有备用路线。

陆悬挣扎着站起来，检查伤势。左肩可能脱臼了，但还能动。他咬咬牙，用力一推，将关节复位——疼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湿透后背。

他不能停。继续向上。

楼梯终于到了尽头。又是一扇门，但这次门上没有锁，只有一个手动转轮。陆悬用尽全力转动它，门缓缓打开。

门外，是旧矿道的另一条支线。熟悉的潮湿空气和霉味。

他成功了。他逃出来了。

但那些追兵呢？他们会不会追上来？更重要的是，他们看到了什么？他们知道他接触了控制台吗？知道他可能是一个“实验品”吗？

陆悬靠在岩壁上，喘息，思考。数据存储器还在口袋里，里面有实验室的所有记录。这是他唯一的证据，也是唯一的线索。

他必须回去，把这一切告诉老锤。但在这之前，他需要确保没有追兵。

他等了几分钟。没有声音。也许追兵放弃了，也许他们走了另一条路。

陆悬开始沿着矿道往回走。护目镜显示，重力异常通道还在，但波纹变得不稳定，像是在波动。也许是因为他的接近，也许是因为实验室里的球体被激活了部分功能。

走了大约半小时，他听到了声音——不是追兵，而是短程通讯器的微弱信号。是阿筝在尝试联系他。

“陆哥？陆哥你听到了吗？已经三个小时了，你再不回应，我就要通知锤叔了——”

“我在。”陆悬按住通讯器，声音沙哑，“我没事。正在返回。”

通讯器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谢天谢地。你找到什么了吗？”

“很多。”陆悬说，“见面再说。注意周围，可能有学会的人。”

“学会的人？他们怎么会——”

“回头解释。保持警惕。”

陆悬关闭通讯，加快脚步。肩膀的疼痛越来越强烈，但他顾不上。他的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信息：重力稳定网络、七个节点、适应性进化实验、LS-7样本……

还有海青云的名字。

海千澈的祖父。

旧日回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