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缠枝剑

旧剑

雪子敲打着客栈的雕花窗棂，碎玉般簌簌作响。沈砚坐在临窗的木桌旁，指尖反复摩挲着腰间的旧剑，剑鞘上的缠枝纹被十年光阴磨得温润发亮，像极了少女当年软乎乎的指尖。

十年前的雪夜，比今日更烈。

那时他还不是什么名满江湖的“缠枝剑”，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少年，背着一把家传的铁剑，揣着两吊铜钱，妄想在江湖上闯出点名堂。行至黑风岭时，忽闻山坳里传来女子哭喊声，他年少气盛，想也没想便提剑冲了过去。

黑风寨的匪寇个个凶神恶煞，砍刀上的寒光比雪粒更刺骨。沈砚的剑法尚未纯熟，全凭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剑光翻飞间，肩头硬生生挨了一刀，血浸透了粗布劲装，暖热的液体顺着脊梁往下淌，冻得他牙关打颤。

他拼死护着缩在墙角的少女，剑锋划破最后一个匪寇的喉咙时，自己也脱力跪倒在地。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脸上沾着泥污，一双眼睛却亮得像山涧的星子。她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块油纸包着的桂花糕，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大、大哥，你吃点垫垫肚子吧。”

桂花糕的甜香混着血腥味漫开，是沈砚从未尝过的味道。他接过糕，指尖碰到少女的手，冰凉柔软。少女说她叫阿禾，是山下桃林村的，跟着爹娘来镇上赶集，却被匪寇掳了来。她说等雪停了，她爹娘定会寻来，还说等开春了，桃林里的桃花开得最好看，要请他去家里喝米酒。

“沈大哥，”少女仰头看他，眼里盛着细碎的光，“你这把剑真好看，上面的花纹像极了我家院墙上的缠枝藤。”

沈砚低头看了看剑鞘。那是母亲临终前，亲手用银丝绣上去的缠枝纹，如今被血污沾了大半，却在雪光下透着几分温柔。他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句：“等我办完差事，便来寻你。”

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我等你。”

后来沈砚被路过的镖师救走，养伤养了足足三月。待他伤愈下山，再去桃林村时，却见村落早已被烧得一片焦黑。邻村的人说，黑风寨的余党报复，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没一个活口。

沈砚站在残垣断壁间，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那糕早已干透，甜香散尽，只余一点苦涩。他在废墟里找了整整三天，没找到阿禾的尸身，也没找到那株她说过的，开得最好看的桃树。

从那以后，沈砚的剑便快了许多。

他提着那把缠枝纹的旧剑，走遍了大江南北，遇匪剿匪，遇恶除恶。十年间，“缠枝剑”沈砚的名声传遍江湖，人人都说他剑法狠厉，性子冷硬，是个不近人情的独行客。只有沈砚自己知道，他的剑鞘里，藏着半块干透的桂花糕，藏着一个雪夜的承诺，藏着一个再也寻不回的姑娘。

此刻，邻桌的说书人正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地讲着黑风寨的传奇。“想当年，沈大侠一剑破寨，何等威风！那匪首的头颅被他挑在剑尖，大雪纷飞里，真真是……”

说书人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沈砚低头，摸出怀中用油纸层层包裹的残糕。十年了，油纸早已泛黄，糕饼碎成了粉末，却还留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甜。他将粉末倒在掌心，凑到唇边，舌尖尝到一丝微苦。

窗外的雪势愈急，风卷着雪沫子撞在窗棂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山坳里，少女的哭声。

沈砚抬手，灌下一碗烈酒。酒液烧得喉咙发疼，一路烫到心底。他想起阿禾说过的桃花，说过的米酒，想起那个雪夜，少女递来桂花糕时，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邻桌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说书人还在讲着他的传奇。可沈砚忽然觉得，这江湖盛名，于他而言，不过是一场空。

他腰间的旧剑轻轻震颤，像是在低泣。

沈砚忽然站起身，推开客栈的木门。风雪瞬间涌了进来，扑在他的脸上，冰凉刺骨。他提着剑，一步步走进茫茫风雪里。

桃林村没了，可桃花总会再开的。

他想，他得去寻。

寻那一树灼灼桃花，寻那坛清甜米酒，寻那个，等了他十年的姑娘。

风雪漫天，淹没了他的身影，只余下一道浅浅的脚印，和一声若有若无的剑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