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落幕逾万年,三界星河流转,仙门更迭不休。曾有太古神祇执掌乾坤,亦有魔尊祸乱八荒,然岁月淘洗,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只余下些许传说,在说书人的口中,在修行者的典籍里,代代流传。
灵霄宗便是这万年间崛起的顶尖仙门之一,坐落于昆仑墟之巅,常年云雾缭绕,青竹修茂。山门外有护山大阵,阵纹隐于云海,寻常妖邪连山门的影子都窥不见;山门内则是琼楼玉宇,灵溪潺潺,弟子们御剑往来,衣袂翻飞,藏着无数修行者的道与梦。
宗门禁地之后,有一片广袤的竹林,名为听竹涧。此地灵气充裕,又少人打扰,是宗门弟子潜心修炼的好去处。只是今日的听竹涧,比往日更添了几分冷意——入冬的第一场雪,正簌簌落下,无声无息地覆盖了整片天地。
竹叶被雪压弯了腰,发出细碎的声响,林间的青石小径,早已被白雪铺满,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蜿蜒着伸向竹林深处。
一袭月白道袍的寂玄辞,便立在那片雪色之中。
他身形颀长,墨发如瀑,仅用一根白玉簪绾起。腰间悬着一柄长剑,剑鞘是上好的寒铁所铸,刻着细密的云纹,却迟迟未曾出鞘。周身萦绕着一层淡淡的、近乎透明的灵力,将漫天风雪隔绝在外,雪花落至他三尺之内,便化作点点水珠,悄然消散。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练剑的少年身上,素来清冷的眼底,漾着化不开的柔和。
少年名唤墨长宵,年方十岁,身形尚未长开,显得有些单薄。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弟子服,袖口和裤脚都磨出了毛边,显然是穿了有些年头的旧衣。手中握着一把入门级的铁纹剑,剑身斑驳,映着雪光,却被他握得极紧,指节都泛了白。
“劈、砍、刺、撩……”少年口中低声念叨着剑招口诀,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最基础的动作。他的招式不算顶尖娴熟,偶尔还会因为力道用得太猛,身形微微踉跄,却带着一股执拗的认真,每一次挥剑都拼尽全力,仿佛要将心底的所有情绪,都倾注在这一剑之中。
寒风吹过,卷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上面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落在雪地中,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
最引人注目的,是少年左脸颊上那片暗沉的胎记。从眼角处蔓延开来,一路延伸至下颌,形状极不规则,边缘像是被墨汁晕染过一般,在他雪白的肌肤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
也正因这道胎记,宗门里不少弟子总爱偷偷议论他。
“你瞧那墨长宵,脸上的胎记丑得吓人,也不知道玄辞师兄怎么会把他带回来。”
“听说他是山下农户捡来的野孩子,爹娘都被邪修杀了,啧啧,真是晦气。”
“仗着有玄辞师兄护着,整日里躲在听竹涧练剑,装模作样的,指不定心里憋着什么坏水呢。”
诸如此类的话,墨长宵听过不少。有时是在去膳堂的路上,有时是在宗门的演武场边,那些弟子们总是故意压低声音,却又刚好能让他听得一清二楚。
他从未辩解过,只是攥紧了拳头,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藏在心底,化作了练剑的动力。
他们不知道,这看似普通的少年,实则是上古冰凤凰一族仅存的后裔。
冰凤凰,乃是太古神兽,执掌冰雪之力,寿元绵长,血脉高贵。只可惜,万年前的神魔大战,冰凤凰一族站在了神族这边,惨遭魔尊屠戮,几乎全军覆没。
墨长宵尚在襁褓中时,体内磅礴的冰力便被族中最后的长老用秘术封印,只留下一丝微弱的血脉气息,勉强维持他的生机。而后,族人遭难,他被遗弃在北境冰天雪地的荒原之上,若非被一对善良的农户夫妇捡到,恐怕早已化作了荒原上的一抔冻土。
那对农户夫妇家境贫寒,世代务农,膝下并无子女。捡到墨长宵的那天,北风呼啸,雪下得比今日还要大。夫妇俩抱着这个冻得小脸青紫的孩子,心都揪成了一团。
“当家的,这孩子可怜,咱们收养他吧。”农妇的声音哽咽着,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揣进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着。
农夫叹了口气,看着漫天风雪,又看了看妻子怀里的孩子,点了点头:“养,怎么不养。往后,他就是咱们的亲儿子。”
于是,墨长宵便有了一个家。
没有仙术灵力,没有琼楼玉宇,只有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一亩三分薄田,还有鸡犬相闻的烟火气。他跟着夫妇学种地,春天播种,秋天收割;跟着他们喂鸡,清晨去鸡舍捡鸡蛋,傍晚把鸡赶回窝里。
农妇会给他缝补破旧的衣裳,会在他生病时,跑遍半个村子去请郎中;农夫会教他编竹筐,会在他摔倒时,笑着把他扶起来,揉着他的头发说“男子汉,不怕疼”。
日子简单而安稳,温暖得像是冬日里的一碗热粥。
可这份温暖,终究没能长久。
六岁那年,寒冬腊月,大雪封山,山路被堵得严严实实,村子里的人,都缩在家里烤火取暖。谁也没有想到,一群穷凶极恶的邪修,会突然闯入这个偏僻的村落。
那些邪修穿着黑衣,脸上带着狰狞的面具,手中的法器散发着血腥的黑气。他们洗劫了村民们积攒了一年的财物,更是见人就杀,毫不留情。
凄厉的惨叫声,哭喊声,还有邪修的狞笑声,响彻了整个村落。
墨长宵躲在柴房的草堆里,透过草堆的缝隙,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看到邪修的长刀,砍向了农夫的胸膛,鲜血溅了满地;他看到农妇扑上去,想要护住丈夫,却被邪修一脚踹倒在地,头颅滚落在雪地里,眼睛还睁得大大的,满是不甘与绝望。
少年浑身发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他怕,怕那些邪修发现他,怕自己也落得和爹娘一样的下场。
邪修们在村子里搜刮了一番,便扬长而去。直到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风雪中,墨长宵才从草堆里爬出来。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爹娘的尸体旁,伸出冻得僵硬的小手,想要去触碰他们的脸颊,却又猛地缩回手——太冰了,比外面的风雪还要冰。
“爹……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砸落在雪地里,瞬间结冰。
他抱着爹娘冰冷的尸体,在冰天雪地里哭了很久很久,直到哭声越来越小,浑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意识也渐渐模糊。
就在他以为自己快要死了的时候,一道温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孩子,醒醒。”
墨长宵费力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穿着月白道袍的青年。青年眉目如画,气质温润,周身的灵力,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
那便是下山历练的寂玄辞。
彼时的寂玄辞,已是灵霄宗内门弟子中的佼佼者,修为高深,前途无量。他路过这个被血洗的村落,本是想进来讨碗水喝,却没想到,会在柴房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墨长宵。
少年的小脸冻得青紫,脸颊上的胎记在雪光下格外清晰,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是惊恐与绝望,像一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幼兽,让人心疼不已。
寂玄辞蹲下身,伸出手,轻轻拂去少年脸上的雪花。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凉刺骨。
“别怕,我不是坏人。”他的声音很轻,像春日里融化的冰雪,“跟我走,好不好?”
墨长宵看着他,眼中满是警惕。他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再也经不起任何伤害。
寂玄辞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递到他面前:“吃吧,刚买的,还热乎。”
那是墨长宵吃过的,最香的一个包子。
后来,寂玄辞便将他带回了灵霄宗。
宗门里的长老们,对此颇有微词。一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脸上还带着如此碍眼的胎记,留在宗门里,终究是个麻烦。
“玄辞,你乃是宗门重点培养的弟子,前途不可限量,何必为了一个山野孩童,惹来旁人非议?”大长老捋着胡须,语重心长地劝道。
“是啊,玄辞师兄。这孩子资质平庸,怕是连外门弟子都未必能考上,留在宗门里,也只是浪费资源罢了。”有同辈弟子附和道。
寂玄辞却只是淡淡一笑,语气坚定:“他是我认的亲弟弟,从今往后,有我寂玄辞一日,便护他一日。”
他不顾旁人异样的眼光,将墨长宵安置在自己的居所旁边,悉心照料。
他教墨长宵读书识字,从《千字文》到《修仙入门录》,一字一句,耐心讲解;他带墨长宵修炼入门功法,手把手地教他吐纳运气,纠正他的姿势;他帮他挡下所有的嘲笑与非议,谁敢在墨长宵面前说一句坏话,他便会毫不留情地出手教训。
他给了墨长宵一个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把能给的温暖,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命运多舛的少年。
雪越下越大,落在竹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墨长宵又一次挥剑,动作比之前流畅了几分。寂玄辞缓缓走过去,脚步落在雪地上,悄无声息。
“长宵,练剑别太急,劳逸结合才能稳步提升。”他的声音温润,像春风拂过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
墨长宵闻言,猛地收剑,剑峰直指地面,溅起几点雪沫。他转过身,看向寂玄辞,脸颊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泛起淡淡的红晕。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满是敬佩与依赖,像是找到了主心骨的幼兽。
“师兄。”他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寂玄辞走近他,抬手,用指腹轻轻拭去他额角的汗珠。指尖触到少年微凉的皮肤,带着细腻的触感,他忍不住多揉了揉他柔软的头发,笑道:“你进步已经很快了,不过才练了三个月,这基础剑招,便已经有模有样了。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
墨长宵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铁纹剑,剑身上倒映出他的影子,还有脸上那片碍眼的胎记。他抿了抿唇,轻声道:“师兄,我想快点变强。”
寂玄辞挑了挑眉,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为何这么着急变强?”
“因为……”墨长宵抬起头,眼神格外坚定,像是藏着一团小小的火焰,“我想快点变强,以后我也能保护你,保护灵霄宗。”
这些年,若不是寂玄辞的守护,他早已不知沦落何方。或许,早已死在了北境的荒原,或许,早已成了邪修的刀下亡魂。
师兄于他而言,是亲人,是依靠,更是他想要追逐的光。
他拼命练剑,拼命修炼,就是希望有一天,能不再让师兄为他操心,能成为师兄的后盾。能在师兄遇到危险的时候,挡在他的身前,就像师兄这些年,挡在他身前一样。
寂玄辞看着少年眼底的坚定,心头微微一暖。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脸颊上的胎记,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疼他,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傻小子。”他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师兄会一直护着你。但你要记住,修炼之路漫长,一步一个脚印,切勿急于求成。稳扎稳打,才是根本。”
他能感受到,墨长宵体内,隐藏着一股不凡的力量。那股力量极其隐晦,却又无比磅礴,像是沉睡的火山,只待一个契机,便能喷薄而出。
寂玄辞只当是少年天赋异禀,却不知,那是被封印的冰凤凰之力,是足以撼动三界的力量。
墨长宵用力点头,握紧了手中的铁纹剑,指节泛白。他看着寂玄辞温柔的眉眼,心头的暖意,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他知道师兄的心意,也明白自己不能辜负这份期望。
“我知道了,师兄。”他认真地说道,“我会好好修炼,不辜负师兄的教导。”
寂玄辞笑了笑,收回手,退后两步,道:“继续练吧,我在这里看着你。”
墨长宵应了一声,再次举起长剑。寒风掠过竹林,卷起漫天雪沫,打在他的脸上,微微刺痛。他却毫不在意,挺直了脊背,眼神愈发坚定。
劈、砍、刺、撩……
每一个动作,都比刚才更加标准,更加有力。长剑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声响,与风雪的声音交织在一起,谱成一曲独特的乐章。
寂玄辞站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练剑的身影。雪落在他的肩头,很快便积了薄薄一层,他却浑然不觉。眼底的温柔与期许,像是要将这漫天风雪,都融化开来。
他想,等长宵再长大一些,便将自己的佩剑,传给了他。他想,等长宵修为有成,便带他下山历练,看看这世间的大好河山。他想,护着他一辈子,护着他平平安安,护着他无忧无虑。
墨长宵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体内封印的冰凤凰之力,更不知道未来会有怎样的波澜。他只知道,有师兄在身边,有灵霄宗这个家,他便有了前行的勇气。
他只知道,要变强,要变得足够强,强到能和师兄并肩而立,强到能护住自己想要护住的人。
雪,依旧在下。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玄渊境深处,青丘结界之内。
一片连绵起伏的桃林里,桃花灼灼,开得正盛,与外界的冰天雪地,宛若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只通体雪白的九尾狐崽,正蹲在桃树下,偷偷摸摸地啃着桃子。他的九条尾巴,毛茸茸的,在身后轻轻摇晃着,头顶的两只耳朵,时不时警惕地动一动。
“长老们应该还在议事吧……”小狐狸崽嘀咕着,粉嫩的嘴角沾着桃汁,“趁这个机会,溜出去玩玩!”
他早就听族里的长辈说过,昆仑墟上的灵霄宗,有很多厉害的修士,还有很多有趣的东西。他早就想去看看了。
小狐狸崽三两口啃完手中的桃子,将桃核扔在地上,拍了拍爪子。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结界入口,眼珠子转了转,趁看守结界的长老不注意,化作一道白光,悄无声息地溜出了结界。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朝着昆仑墟的方向,拼命地奔跑着。九条尾巴在风中舒展,像是展开的白色绸缎。
一场跨越山海的救赎与羁绊,正悄然酝酿。
而听竹涧里的一人一少年,对此一无所知。
雪,依旧簌簌落下,覆盖了天地,也覆盖了未来的无数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