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梦媛十七岁生日那天，是在厨房的油烟里度过的。锅里的番茄炒蛋滋滋作响，油星溅到手腕上，烫出细小的红痕，她下意识缩手，锅铲碰撞锅底发出刺耳的声响。
“毛手毛脚的！”客厅里传来母亲李梅的呵斥，伴随着电视里相亲节目的喧闹，“炒个菜都不安生，难怪数学总考不上八十，心思全没放在正事儿上。”
吴梦媛咬了咬下唇，把火调小。她其实想说，这次数学她考了八十七，是班里第十名，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过去的十七年里，她的喜悦从来没被认真接住过，就像此刻溅落的油星，只能自己默默抹去。
“媛媛，把洗好的草莓端过来。”父亲吴建国的声音紧接着响起，他正翘着二郎腿看报纸，头也没抬。
吴梦媛端着果盘走出去，看见弟弟吴天宇正趴在茶几上玩手机，草莓最红最大的几颗，已经被他挑走堆在手心。“妈，你看天宇又挑食。”她轻声说。
李梅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男孩子长身体，多吃点怎么了？你当姐姐的，就不能让着点弟弟？”
“可这是我特意洗给爸妈的。”吴梦媛的声音更低了。她早上绕了两条街，才买到新鲜的奶油草莓，本来想借着生日，让爸妈尝尝甜头。
“什么你的我的，家里的东西，天宇想吃就吃。”吴建国放下报纸，拿起一颗草莓塞进嘴里，“对了，下周末你姑姑家儿子结婚，你跟你妈一起去帮忙，别老闷在房间里，学学怎么为人处世。”
“下周末要模考……”吴梦媛小声抗议。
“模考能当饭吃？”李梅立刻拔高了声音，“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学学家务，以后嫁个好人家才是正经。你看你表姐，高中没毕业就嫁人了，现在住大房子，比你那些读大学的同学过得好多了。”
吴梦媛攥紧了手里的果盘，指节泛白。她喜欢读书，梦想着考上南方的大学，去看海，去远离这个永远充斥着指责和忽视的家。可这些话，她从来不敢说出口。
晚饭时，吴天宇突然把筷子一摔：“姐做的饭真难吃，番茄炒蛋太酸了！”
李梅立刻把吴梦媛碗里的排骨夹给儿子：“难吃就别吃，妈给你夹排骨。媛媛，你怎么回事？连个菜都做不好，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孩子？”
“我按菜谱做的，放了两勺糖。”吴梦媛小声辩解。
“还敢顶嘴？”吴建国放下筷子，脸色沉了下来，“我们供你吃供你穿，让你做点家务怎么了？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白养你了。”
那天晚上，吴梦媛躲在房间里，对着日记本哭了很久。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她十岁时的愿望：希望爸妈能多看看我，哪怕只是夸我一句。可直到十七岁，这个愿望依然没有实现。
她想起小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绘画比赛，她画了一家人在公园放风筝，得了一等奖。她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把奖状举到爸妈面前，可李梅正在给弟弟喂奶，吴建国在修收音机，没人看她一眼。
“爸妈，我得奖了！”她大声喊。
“知道了知道了，”李梅不耐烦地说，“别吵着弟弟睡觉，赶紧去写作业，画画能当饭吃吗？”
“可是老师说我画得很好，以后能当画家。”她不甘心地说。
吴建国终于抬起头，却皱着眉头：“画家？那都是不务正业的人才做的。你要好好学习数学语文，将来考个师范，当老师才稳定。”
那天，她把奖状藏在了衣柜的最深处，再也没拿出来过。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提起过喜欢画画的事，只是偶尔在放学路上，会捡起地上的树枝，在泥土上画几笔。
高二上学期，吴梦媛的班主任建议她参加艺术特长生考试，说她有天赋。她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想跟爸妈商量。
那天晚上，她特意做了一桌子爸妈爱吃的菜，等到大家都吃完了，她才小心翼翼地说：“爸妈，老师说我可以考艺术特长生，以后能上更好的大学。”
“艺术特长生？”李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培训费、材料费，都是无底洞，我们家可没那么多钱给你折腾。”
“不用花很多，学校有免费的培训班。”吴梦媛急忙说。
“免费也不行，”吴建国打断她，“天天画画，耽误了文化课怎么办？你弟弟以后还要上学，还要买房娶媳妇，我们的钱要留着给你弟弟用。”
“可是我真的喜欢画画。”吴梦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喜欢能当饭吃吗？”李梅的声音越来越尖，“我告诉你吴梦媛，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安安心心考个师范，毕业回来当老师，嫁个本地人，我们也放心。”
“我不想当老师，我想考美术学院。”吴梦媛第一次鼓起勇气反驳。
“反了你了！”吴建国一拍桌子，杯子里的水都洒了出来，“我们养你这么大，你还敢不听我们的话？今天我就告诉你，想考美术学院，门都没有！”
那天晚上，吴建国把她的画具全部扔到了楼下，画笔、颜料、画纸散落一地。吴梦媛跑下楼，在寒风中捡那些画具，眼泪混着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那些被摔坏的画笔，就像看到了自己破碎的梦想。
从那以后，吴梦媛变得越来越沉默。在学校里，她总是独来独往，不参加任何集体活动；在家里，她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躲在房间里学习，再也不跟爸妈说心里话。
有一次，她感冒发烧到三十九度，头晕眼花地躺在床上。李梅进来送衣服，看到她脸色苍白，只是淡淡地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别传染给你弟弟，赶紧吃点药。”
“妈，我头好晕，想请假在家休息一天。”吴梦媛虚弱地说。
“请假？马上就要模考了，怎么能请假？”李梅立刻反对，“赶紧起来喝点热水，吃了药去学校，别耽误学习。”
吴梦媛咬着牙，挣扎着起床。她走到客厅，看到吴天宇正在吃汉堡薯条，李梅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擦嘴。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像这个家里的外人，永远也融不进去。
高三下学期，吴梦媛的成绩越来越差。她晚上睡不着觉，白天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每次考试都排名靠后。班主任找她谈话，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只是摇摇头，说自己会努力的。
她知道，自己是因为压力太大了。爸妈每天都在耳边念叨，说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只能去打工，让她弟弟以后也抬不起头。她想努力，可越是着急，就越学不进去。
有一次，数学考试她又没及格。回家后，吴建国看到成绩单，气得把试卷撕得粉碎。
“你怎么这么没用？”他指着吴梦媛的鼻子骂，“我们供你读书，花了多少心思多少 money？你就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我尽力了。”吴梦媛的眼泪掉了下来。
“尽力了还考成这样？我看你就是没用心！”李梅也在一旁附和，“早知道你这么不争气，当初就不该让你读书，还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给你弟弟攒学费。”
“你们从来都没关心过我想什么，只是一味地逼我学习。”吴梦媛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我喜欢画画，你们不让我学；我感冒发烧，你们让我带病上学；我考不好，你们只会骂我。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也需要关心，也需要鼓励？”
“关心你？鼓励你？”吴建国冷笑一声，“我们挣钱供你吃供你穿，这还不够吗？你想要的关心，能当饭吃吗？能让你考上大学吗？”
“在你们眼里，只有成绩，只有弟弟，我什么都不是。”吴梦媛哭着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待了很久。她想起了小时候，有一次爸爸骑自行车载着她去公园，那是她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可后来，弟弟出生了，一切都变了。爸爸的时间都用来陪弟弟玩，妈妈的心思都放在弟弟身上，她成了多余的人。
她想起有一次，她和弟弟吵架，弟弟把她的书包扔到了楼下，书本散落一地。她哭着告诉妈妈，妈妈却只是说：“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怎么了？赶紧把书捡起来，别耽误学习。”
她想起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妈妈忘了她的生日，还是邻居阿姨给了她一块蛋糕。她拿着蛋糕回家，想跟爸妈分享，可他们正在给弟弟庆祝满月，根本没注意到她。
越想越难过，吴梦媛拿起水果刀，在手腕上划了一道浅浅的口子。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她看着手腕上的血珠，突然觉得很不值得。为了这样的父母，伤害自己，太傻了。
第二天，她收拾好行李，给爸妈留了一张纸条：“爸妈，我去南方打工了，不用找我。我会按时寄钱回家，供弟弟上学。”
她没有告诉爸妈，她其实收到了一所专科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是美术专业。她不想再被爸妈左右人生，她想为自己活一次。
坐上火车的那一刻，吴梦媛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眼泪又掉了下来。她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她知道，她终于可以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了。
到了南方的城市，吴梦媛找了一份餐厅服务员的工作，晚上去美术培训班上课。她省吃俭用，把大部分工资寄回家，只留下一点生活费和学费。
爸妈很少给她打电话，每次打电话，都是问她有没有寄钱回家，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从来没问过她过得开不开心，学得怎么样。
有一次，李梅给她打电话，说吴天宇要上高中了，需要买电脑，让她多寄点钱回家。
“妈，我这个月工资不多，还要交学费。”吴梦媛小声说。
“学费？你还在学那些没用的东西？”李梅的声音立刻变了，“我告诉你吴梦媛，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了，好好打工挣钱，给你弟弟攒学费，不然你就是不孝。”
“画画不是乱七八糟的东西，它是我的梦想。”吴梦媛坚定地说。
“梦想能当饭吃吗？能让你弟弟上高中吗？”李梅的声音越来越尖，“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女儿？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生你。”
电话那头传来吴建国的声音：“别跟她废话，让她赶紧寄钱，不然以后就别认我们这个爸妈。”
吴梦媛挂了电话，坐在楼梯间哭了很久。她以为自己离开了家，就能摆脱那些伤害，可没想到，爸妈的话语依然像刀子一样，刺得她体无完肤。
日子一天天过去，吴梦媛的画技越来越精湛。她参加了一个绘画比赛，得了一等奖，奖金有一万元。她拿着奖金，首先想到的是给爸妈寄点钱，然后给自己买一套新的画具。
她给妈妈打电话，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妈，我画画得了一等奖，有奖金。”她兴奋地说。
“哦，知道了。”李梅的声音很平淡，“奖金多少？赶紧寄回家，你弟弟要买辅导资料。”
吴梦媛的兴奋瞬间消失了，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奖金一万，我寄八千回家，留两千买画具。”
“两千？你怎么这么自私？”李梅立刻生气了，“你弟弟的辅导资料要五千，你赶紧把一万都寄回来，不然你就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我也需要买画具，我还要上课。”吴梦媛的声音有些哽咽。
“上课？那些没用的课别上了！”李梅大喊，“你弟弟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你要是不把奖金都寄回来，以后就别给我们打电话了。”
挂了电话，吴梦媛看着窗外的霓虹灯，突然觉得很孤独。她努力了这么久，终于取得了一点成绩，可爸妈依然看不到她的努力，只关心她能给家里带来多少利益。
她想起小时候，她问妈妈：“妈，你爱我吗？”
妈妈当时正在给弟弟喂奶，随口说：“爱啊，怎么不爱？你是我的女儿。”
可她知道，妈妈的爱，从来都不是给她一个人的。她的爱，大部分都给了弟弟，剩下的，才勉强分给她一点。
有一次，她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说从小缺爱的孩子，长大后会很自卑，会觉得自己不配被爱。她觉得，那说的就是自己。她不敢接受别人的好意，不敢谈恋爱，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
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了一个叫林浩的男孩。林浩是她美术培训班的同学，他很欣赏吴梦媛的画，也很心疼她的经历。
“你的画里，有很多孤独和渴望。”林浩说，“但也有很多力量，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
吴梦媛第一次觉得，有人真正看懂了她。林浩会陪她去看画展，会鼓励她坚持自己的梦想，会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她。
在林浩的陪伴下，吴梦媛慢慢变得开朗起来。她开始敢于表达自己的想法，敢于追求自己的梦想。她知道，她不需要通过别人的认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她自己就是最好的。
有一天，吴梦媛接到了姑姑的电话。姑姑说，她爸妈吵架了，吴建国因为赌博输了钱，李梅气得住进了医院。
“媛媛，你能不能回来看看？”姑姑说，“你爸妈现在很想你。”
吴梦媛犹豫了很久，还是买了火车票回家。她不知道，自己回去能不能改变什么，但她知道，那是她的爸妈，她不能不管。
回到家，她看到妈妈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看到她回来，李梅的眼泪掉了下来。
“媛媛，妈对不起你。”李梅哽咽着说，“以前是我们不好，总是忽视你，逼你做你不喜欢的事。你弟弟高考失利，你爸爸又赌博输了钱，我才知道，以前对你太苛刻了。”
吴梦媛看着妈妈，心里五味杂陈。她恨过爸妈，怨过爸妈，但看到他们现在的样子，她又觉得很心疼。
“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吴梦媛说，“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吴建国站在一旁，低着头，声音沙哑地说：“媛媛，爸爸错了。以前总觉得你是女孩，不用花太多心思，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你弟弟身上。可现在才知道，你比你弟弟懂事多了，也优秀多了。你喜欢画画，就好好学，爸爸以后再也不反对了。”
那一刻，吴梦媛的眼泪掉了下来。她等这句话，等了很多年。虽然来得晚了一些，但她还是觉得很欣慰。
她知道，原生家庭的伤害，不会因为一句道歉就消失。那些被忽视的时光，那些被否定的梦想，那些偷偷流下的眼泪，都会成为她生命里的一部分。但她也知道，她已经长大了，她有能力治愈自己，有能力追求自己的幸福。
出院后，吴梦媛在家里待了几天。她教妈妈画画，陪爸爸聊天，和弟弟谈心。她发现，原来这个家，也可以有温暖的时候。
回到南方的城市后，吴梦媛更加努力地学习画画。她举办了自己的画展，很多人喜欢她的画，说她的画里有故事，有力量。
有一天，她收到了妈妈寄来的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沓画纸，一盒水彩笔，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媛媛，妈妈知道你喜欢画画，这些是妈妈给你买的。以前是妈妈不好，没有支持你。你要好好加油，妈妈相信你一定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画家。”
吴梦媛拿着画纸和水彩笔，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是幸福的眼泪。她知道，她终于被爸妈看见了，终于被他们爱着了。
她想起小时候，她把那张绘画比赛的奖状藏在衣柜的最深处。现在，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了。她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但她不再孤单，因为她有林浩的陪伴，有爸妈的支持，还有那个越来越强大的自己。
原生家庭的伤害，就像一道伤疤，虽然会留下痕迹，但只要用心呵护，就会慢慢愈合。吴梦媛知道，她不能改变过去，但她可以选择未来。她要带着这份迟到的爱，带着自己的梦想，勇敢地走下去，去创造属于自己的精彩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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