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的“看见”始于一个高烧的早晨。
三个月前,她重感冒,体温在三十九度五上下徘徊了整整两天。退烧药像扔进滚水里的冰块,短暂地压下去,又更凶猛地反弹上来。最后那天清晨,她是在一片混沌的头痛和浑身酸软中醒来的。窗外是城市清晨特有的灰白光亮,不清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然后,她看见了“天气”。
起初是薄薄的一层雾气,悬浮在她视线前方,淡得几乎以为是高烧后的幻觉。但当她转动干涩的眼珠,试图聚焦时,那雾气并未消散,反而清晰起来——是两小片,各自笼着一团朦胧的、边界不清的薄云,边缘还渗出极细的雨丝。一片悬在床头柜上方的半空,另一片更低些,几乎贴着地板,颜色也更灰暗。
她迟钝地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从她合租室友,周小雨和苏晓薇身上飘出来的。周小雨正轻手轻脚地收拾背包,准备去上早课,那片薄云大概象征着她没睡够的困倦和一丝即将迟到的焦虑。苏晓薇还裹在被子里,眉头皱着,那片灰云大概代表着被吵醒的不快和赖床失败的低气压。
林昭猛地闭上眼,又睁开。还在。她试图集中注意力,想象那是幻觉,是眼压过高,是烧糊涂了。但那些“天气”图案顽固地存在着,甚至随着周小雨轻快的脚步和苏晓薇翻身的动作,微微变换着形态。
恐慌先于理解攫住了她。她不敢出声,僵硬地躺在床上,直到两个室友都离开,合租的小屋重新陷入寂静。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到卫生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发青,头发乱糟糟。而她头顶上方——什么都没有。只有惨白的吸顶灯光。
但当她拉开一点卫生间的百叶窗,看向外面街道上稀疏的行人时,那些“天气”再次出现了。大多是单调的灰云,偶尔有几片带着烦躁的暗红(一个对着电话吼叫的男人),或者代表匆忙的、快速移动的流云(一个踩着高跟鞋狂奔的女人)。没有声音,没有温度,只是视觉上多了一层悬浮的、无声的标签。
她看了医生,做了详细的眼科和神经科检查。一切正常。医生委婉地建议,也许可以看看心理科,压力太大有时会导致一些“感知觉异常”。她没去。高烧退了,这“看见”的能力却像后遗症一样留下了。起初是巨大的困扰,无法屏蔽,无法控制,走到哪里都像置身于一个无声的、浮动着各种情绪符号的怪异展览馆。她开始避免去人多的地方,减少不必要的社交,甚至不敢长时间直视别人的脸,生怕从那些“天气”里窥见太多她无力承担、也无人可诉的秘密。
直到那天,在潮湿的公交站台,她看见了那片独一无二的雷暴。
那不是普通的坏情绪。那些闪电的形态,云层翻滚的质感,透着一股让她脊背发凉的、毁灭性的张力。她几乎是逃上公交车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直到车子开出去好几站,那片雷暴云狰狞的残像还在她视网膜上灼烧。那不是简单的愤怒或悲伤,那是……某种更深邃、更剧烈的东西,被强行压缩、囚禁在方寸之间,时刻准备炸裂。
之后几天,她总有些心神不宁。写论文时会走神,吃饭时味同嚼蜡。那片雷暴云像一个不祥的印记,烙在了她本已纷乱的思绪里。她甚至去那个公交站附近又等过两次车,下意识地,目光扫过站台的每个角落。当然,没有再见到他。
直到图书馆楼梯间那次意外的“窥见”。
雷暴与温柔,狂暴与静默,危险与脆弱。那样极致的矛盾,像两股反向的飓风,在那个男人身上达成了诡异的平衡。她无法理解,也无法将那片雷暴云和他小心翼翼托起流浪猫的手联系在一起。但某种冰冷的好奇,或者说,是同为“异常者”的隐约感应,像一颗细小却坚硬的种子,落进了她被各种嘈杂“天气”搅得麻木的心湖,沉了下去。
之后的日子,她试图将那次偶遇和随之而来的纷乱心绪打包,塞进记忆的角落,继续她按部就班、努力忽略头顶“天气”的生活。实习,论文,投简历,在拥挤的地铁里低头看手机,在合租屋的夜晚听隔壁室友看综艺节目发出的笑声——那些笑声的“天气”通常是轻快的、带着泡沫的淡粉色彩霞。
然后,就是那场毫无预兆的、泼天盖地的大雨。
当她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地停在单元楼下,看见那个站在暴雨里的黑色身影,看见他头顶那片将雷暴取而代之的、无边无际的沉郁细雨时,她以为自己多少已经有了点心理准备。毕竟,她是“见过世面”的。
可当那句话,穿透冰冷的、震耳欲聋的雨声,清晰地钻进她耳朵里时,所有的“准备”都成了笑话。
“我的世界从没放晴过,直到能听见你的天气。”
听见。
他说,听见。
林昭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额发、鼻尖、下巴,汇成冰冷的小溪往下淌。耳朵里嗡嗡作响,一部分是暴雨持续的喧嚣,另一部分,是这句话在她颅内引发的、更深沉的回响与轰鸣。她甚至忘了冷,忘了湿透的衣服紧贴皮肤带来的不适,忘了自己还站在齐踝深的积水里。
他能听见。
听见什么?怎么听见?像她“看见”别人的情绪天气一样,他“听见”了她的?她头顶,现在是什么天气?是暴雨?是阴天?还是……她从未知道,也无法感知,那片悬浮于她自身之上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模样。
而他,听见了什么,才会说出那样的话?他的世界“从没放晴过”?
纷乱的念头像被狂风卷起的碎纸片,在她冻得发木的脑海里疯狂旋转。她想问,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尝到雨水的咸涩和冰冷,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
他就站在她面前,隔着厚重冰冷的雨幕,却又近得她能看清他湿透的睫毛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的、近乎痛苦的光芒。他没有催促,只是那样看着她,任由雨水冲刷,像一尊在等待最终审判的、沉默的雕塑。他头顶那片细雨,变得更加绵密,更加沉重,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时间在滂沱的雨声中失去了刻度。可能只有几秒,也可能长达一个世纪。
终于,林昭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感觉到指尖冰凉的麻木。她张了张嘴,雨水流进去,呛得她咳了一声。这声咳嗽打破了两人之间凝冻般的死寂。
“……什么?”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被雨声吞没,“你说……听见什么?”
男人看着她,那双被雨水浸泡得发红的眼睛里,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他似乎想往前再迈一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却又停住了。雨水顺着他紧抿的唇线流下。
“天气。”他重复,声音比刚才更低,更沉,却依旧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直接响在她的意识里,“你的……情绪。你的平静,你的焦虑,你的……茫然。像风,像雨,像云层摩擦的声音。”
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比划,又无力地垂落,只是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我……一直能听见。各种各样。很吵。”他的眉头蹙紧,像是被记忆里的噪音刺痛,“但你的……不一样。”
林昭的心脏重重地撞着肋骨。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分不清是因为冷,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的……怎么不一样?”她听见自己问,声音飘忽得像一缕游丝。
男人的目光锁着她,那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复杂,她无法解读。“安静。”他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更准确的词,“像……很远的地方,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是湿的,但很干净。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他描述的,是一种气味,一种感觉,却被他称之为“听见”。
而她,从未感知过自己的“天气”。她只知道如何屏蔽、忽略、躲避别人头顶那些嘈杂的符号。她自己的那片天空,对她而言,是盲区,是彻底的未知。
“你……”林昭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你能听见每个人的……‘天气’?”
男人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很轻微的动作。“大部分,是的。很模糊,很嘈杂。但强烈的,像刚才那个司机的愤怒,像……”他停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但林昭瞬间明白了他未尽的指代——像他自身曾经那样剧烈的雷暴。“那些,很清楚,很……尖锐。”
“那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的?”林昭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街上这么多人,情绪无时无刻不在流动,他如何从一片混乱的“噪音”中,精准地辨认出属于她的那一份?
男人的嘴唇抿成一条更苍白的线。雨似乎小了一点点,但依旧细密,将他笼罩在一片潮湿的灰暗里。“图书馆,”他终于说,声音里带上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困惑的波动,“那天,在楼梯间窗外。我听见了。”
林昭的呼吸一滞。图书馆楼梯间!他看见她了?不,他听见了她?
“我抱出那只猫的时候,”他继续,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要用力从记忆深处掘出,“很吵。司机的喇叭,他自己的不耐烦,猫的恐惧,还有……我自己的。”他省略了“自己的”什么,但林昭能猜到。是那片雷暴的声音。“然后,我听见了一点别的。很轻,很……干净。带着一点惊讶,一点……说不清的东西。就在那个方向。”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楼梯间窗户的大致方位。
“后来,在很多地方,又断断续续听到过类似的……频率。很特别。直到……公交站那次。”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似乎想确认她的反应,“你看见我了,对吗?你当时……很害怕。但那种‘害怕’里,没有厌恶,也没有……别的杂音。只是纯粹的……被惊到的恐惧。像小动物被突然出现的影子吓到。”
林昭哑口无言。他不仅“听见”了,还能如此细致地分辨、描述?
“然后,我‘听’着你上了车,离开。”他扯了扯嘴角,那似乎是一个自嘲的弧度,但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你的‘天气’……很稳定。大部分时间,是一种温和的、带点距离感的安静。像秋天的湖面,有雾。偶尔会有波纹,焦虑,或者一点点……像是想起什么不愉快事情时的低沉。但很快又会恢复平静。”
他看着她,那双眼睛里的光芒复杂得让她几乎承受不住。“我试着找过。凭着声音的方向,感觉。但很难,太嘈杂了。直到……刚才。”
他微微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雨水的气息。“你在便利店门口,很着急,有点懊恼。然后你冲进雨里,跑。那种‘天气’变得有点急促,但依然……很干净。直到你跑到这条路,看到我——”
他停了下来,没有再说下去。但林昭明白了。
她看到他,站在这里,头顶是那样一片沉郁的、绝望般的细雨。她当时的震惊,难以置信,混杂着之前那些模糊的印象和此刻视觉带来的冲击……所有这些情绪,混合成的“天气”,被他“听见”了。而他,凭着这独一无二的“声音”,在暴雨和黑夜中,确认了她的位置,她的存在。
“我的世界一直很吵,”他重复了一遍最开始的话,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筋疲力尽的沙哑,“各种各样的声音,别人的,我自己的。没有安静的时候。直到……开始能辨认出你的。”
他顿了顿,雨水顺着他的下颌,滴落在他湿透的、紧攥着的拳头上。
“它不响,不尖锐。甚至大部分时候,很微弱。但很奇怪,只要感觉到它在那里,在背景音的深处……那些噪音,好像就变得可以忍受一点。好像……暴风雨夜里,很远的地方,有一盏灯,你知道它亮着,虽然照不过来,但知道它在那里。”
他说完了,就那样看着她,不再言语。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只是等待着,一个审判,或者一个回应。
林昭站在原地,浑身湿透,冷得牙齿开始轻轻打颤。脑海里却像是被投入了烧红的铁块,嗤啦作响,白雾弥漫。他的每一句话,都在重塑她对这三个月来所经历的一切的认知。她的“看见”,他的“听见”,像两片断裂的拼图,带着狰狞的边缘,在滂沱大雨中,猝不及防地试图咬合。
她能相信吗?一个陌生男人,站在暴雨里,对她说,他能听见她的情绪,像听见天气。这太荒谬,太像某种精神异常者的臆想,或者更糟,一个精心设计的、她无法理解的陷阱。
可是,他那双被雨水和疲惫浸透的眼睛里,那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笼罩着他的细雨,还有图书馆车底那只被温柔抱出的、颤抖的小猫……这些碎片,无法被“荒谬”二字轻易打发。
雨,似乎真的小了一些。从狂暴的冲刷,变成了持续不断的、沙沙的细响。单元门檐下那盏声控灯,因为长久的寂静,悄悄熄灭了。只有远处路灯昏黄的光,透过雨丝,朦朦胧胧地照过来,在地上投出两人拉长的、微微晃动的、湿漉漉的影子。
林昭舔了舔冰冷麻木的嘴唇,尝到的依旧是雨水和铁锈般的味道。她该说什么?做什么?请他上楼?赶他走?报警?
最后,她听到一个干涩的声音,从自己喉咙里挤出来,轻飘飘的,仿佛不是自己的:
“……你一直在雨里站着?”
男人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下,才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从……下午。不太确定是哪栋楼。只能在这里等。”
等。在这样能把人浇透的暴雨里,等一个只凭“声音”辨认的、甚至不知道会不会出现的陌生人。
“会感冒的。”她听到自己又说了一句蠢话。
男人没回答,只是看着她。他头顶那片沉郁的细雨,似乎因为她的这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有了一点点极其微弱的波动。像死寂的潭水,被投入了一颗小到可以忽略的石子。
声控灯因为他们的对话,又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落在男人湿透的脸上,勾勒出他深刻的眉眼轮廓,和那无法掩饰的、浓重的疲惫与苍白。
林昭闭了闭眼,又睁开。雨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她做出了一个或许会让她事后后悔很久的决定。
她侧过身,让开通往单元门的路,声音依旧干涩,却清晰了一些:
“……先上来吧。把湿衣服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