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声还在耳膜里震着余韵。
十二个人或坐或躺在地板上,像一群刚经历长途迁徙的候鸟。镜面墙上映着他们汗湿的倒影,空气里还飘着刚才高燃舞曲的电子节拍和剧烈运动后特有的、年轻肉体蒸腾的热气。
工作人员“收工!”执行导演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来,带着松了一口气的轻快,“整体效果不错,明天下午两点,带妆带道具再走最后一遍!”
回应声稀稀拉拉。王浩正把一瓶矿泉水从左奇函头顶浇下去,水流沿着少年光洁的额头滑进衣领,引来一声笑骂和下意识的反击。汪浚熙靠在把杆上,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指尖快速滑动——大概在复盘刚才的录制视频。杨博文蜷在角落,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刘海黏在额头上,眼睛半闭着。
张桂源拧开自己的水瓶,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下意识抬眼扫过镜子,目光掠过镜中疲惫却生动的同伴们,掠过墙上巨大的演出海报,掠过散落在地的背包和毛巾——
然后他顿住了。
镜子里的景象,边缘处有那么一瞬,像是信号不良的老电视屏幕,模糊、扭曲、然后恢复。
他眨了眨眼。是汗水流进眼睛了吧。
几乎就在他这个念头升起的同一刹那——
所有光源,毫无预兆地,熄灭了。
不是电路跳闸那种带着“啪”一声响动、然后灯光由近及远逐次熄灭的过程。而是像有人瞬间抽走了“光”这个概念本身。训练厅顶棚密密麻麻的射灯、镜前明亮的长条灯、墙壁上的氛围灯、甚至安全通道那盏常年亮着的幽绿指示灯,连同窗外本该透进来的、属于这座不夜城的霓虹光影——一切,在不到零点一秒的时间内,被绝对的、吞噬感官的黑暗覆盖。
“——!”
惊呼和抽气声在黑暗中炸开,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这是一种不同于闭眼黑暗的“黑”,厚重、黏稠,仿佛有实质。
王浩“别慌!”(王浩的声音第一个响起,强行压着不稳),“都别乱动!小心撞到器材!”
左奇函“手机!开手电筒!(紧跟着喊。)
窸窸窣窣的摸索声。几处微弱的光芒亮了起来,是手机屏幕和自带的手电功能。惨白的光束在浓墨般的黑暗里艰难地刺出几道短小的光柱,勉强勾勒出身边人惊惶茫然的脸部轮廓。陈浚铭的光圈扫过面前的地板,那里原本是浅色的舞蹈地胶,此刻却什么也照不出来,只有一片吸光的深黑。
然后,声音来了。
从头顶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一阵细微的、令人牙酸的——
嘶啦……嘶啦啦……
像无数干燥的丝绸被无形的手缓慢撕裂,又像秋日枯叶被成堆碾碎。
所有人下意识抬头,手机光束乱晃着向上扫去。
光柱尽头,训练厅那高达八米的挑空顶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蠕动着的深黑。而就在那深黑之中,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无声地垂落。
先是几缕,然后是一片,最后是铺天盖地的——
红绸。
鲜艳到刺目的正红色绸缎,边缘用黯淡金线绣着繁复到眼花缭乱的缠枝莲和鸳鸯戏水图样,正从虚无的上方源源不断地垂落。它们不是“掉”下来,而是“流”下来,像没有尽头的红色瀑布,又像某种巨大生物缓慢舒卷的触须。
没有风,但红绸自己在轻轻摆动,带着一种诡异的韵律。
随之涌入鼻腔的,是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陈旧灰尘、潮湿木头、发霉的织物,混合着一种甜腻得发齁、仿佛能黏在喉咙里的线香味。这味道瞬间压过了训练厅里原本残留的汗水和地板清洁剂的气息。
“卧槽……这什么?!”有人骂出了声,声音抖得厉害。
红绸落地无声,却迅速蔓延。它们覆盖了镜面墙,缠绕住把杆,淹没了地板,吞没了散落的背包和器材。手机的光线被这厚重的红色吸收、削弱,能照亮的范围急剧缩小。短短十几秒,这个充满现代感、明亮开阔的训练空间,已被一片无声蠕动的猩红彻底侵占。
张奕然“恶作剧?公司的……新舞台效果?”(声音在发抖,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尽管他自己听起来都不信)。
汪俊熙(死死盯着四周,手机光扫过之处,只有不断逼近的、仿佛有生命的红绸。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不对……这材质,这规模,还有这味道……不是现代的东西。”
他的话音刚落,最后一点属于“外面”的声音——隐约的车流、中央空调的低鸣、甚至身边同伴越发粗重的呼吸——都仿佛被厚重的红绸吸走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甜腻的霉味越来越浓,浓到让人头晕目眩。
手机手电的光,此刻微弱得只能照亮自己身前不到半米。但就在这可怜的光圈边缘,所有人都看到了——
训练厅的木地板,变成了磨损严重的暗红色地毯,织纹粗陋,边缘起毛,上面散落着颜色更深的纸屑和灰烬。
镜面墙的位置,现在是斑驳的灰砖墙,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体。
把杆消失了。
他们正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个挑高比训练厅略低、却显得无比压抑的空间。粗大的、漆成暗红色的木柱支撑着结构,柱身布满划痕和污渍。头顶是交错的黑沉梁木,隐约能看见褪色剥落的彩绘,画的是些喜庆的吉祥图案,但颜色晦暗,形态扭曲。
空气冰冷刺骨,是那种穿透单薄训练服、直接钻进骨头缝里的阴湿寒意。
而正前方——
没有镜子,没有海报。
只有一张巨大的、雕花繁复到近乎狰狞的深色供桌,桌围是暗红色的绒布,边缘磨损出絮状。桌上,一对粗如儿臂的白色蜡烛正在燃烧。
烛火,是惨绿色的。
绿莹莹、摇曳不定的光,勉强照亮供桌中央一个乌木牌位,牌位上的字迹潦草模糊,像是被水浸过又风干。牌位前摆着几个干瘪发黑、辨不出原貌的果品,和一只小巧的、布满铜绿的香炉,炉里插着三根早已燃尽、只剩长长灰白香灰的线香。
供桌两侧,贴着巨大的、褪色严重的“囍”字剪纸,红纸变成了接近褐色的暗沉,边缘卷曲破损。
这是一间囍堂。
一间死气沉沉、破败不堪,却处处透着诡异“喜庆”的旧式婚礼喜堂。
黄朔“啊——!”(惊叫短促尖锐,他猛地向后跳,撞在身后的人身上,手指颤抖地指向供桌两侧的阴影),“有……有人!”
几道手机光束慌乱地汇聚过去。
光线下,不是人。
是纸人。
两个约莫真人等高、用粗糙白纸和细竹篾扎成的纸人,一左一右“站”在供桌旁。它们穿着纸糊的、颜色俗艳夸张的古代仆役服装——左边那个像是轿夫,右边那个像是丫鬟。脸上涂着两团圆圆的、鲜红的腮红,嘴唇也是殷红一点,眼睛位置是两个空洞的黑窟窿。此刻,那空洞的“眼睛”正对着这群不速之客,纸糊的嘴角向上弯成一个固定的、夸张的笑容。
在惨绿烛光的映照下,那笑容僵硬、呆板,却透着说不出的邪性。
死寂。
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住了。
张桂源感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钝痛。他手里还捏着那个没喝完的矿泉水瓶,塑料外壳在掌心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是他的手指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荒谬,恐惧,还有一股冰冷的、沿着脊椎向上爬的直觉——这太真实了。触感,气味,视觉细节,甚至是那股阴冷……都真实得令人绝望。
王浩“我们……”(声音干涩地打破了寂静,他环顾四周,脸色在绿光下显得青白),“怎么到这里的?其他人呢?导演?工作人员?”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激起更多恐慌的涟漪。对啊,刚才还在身边调试设备的摄像师、核对流程的助理、站在角落聊天的舞蹈老师……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十二个人。
左奇函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冲向记忆里应该是训练厅大门的方向。那里现在是一堵结实的灰砖墙,墙上挂着残破的暗红帷幔。他用力推,砖墙纹丝不动。握拳砸上去,只有沉闷的“咚咚”声,在空旷的囍堂里显得异常空洞,声音传出不远就被吸收了。
左奇函“没有门!”(回头,额头上不知道是冷汗还是刚才没擦干的矿泉水,眼里是全然的惊骇),“也没有窗!四面都是实墙!”
恐慌的藤蔓开始收紧。
杨博文“手机!打电话求救!”(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去点手机屏幕。屏幕亮着,信号格那里,是刺眼的、毫无波动的“无服务”。他切换飞行模式,关闭,重启,甚至试图拨紧急号码……毫无反应。)“不行……没有信号……什么都没有!”
其他人也纷纷尝试,结果完全一致。在这个诡异的空间里,所有电子设备都成了废铁。唯一还能用的手电功能,那点微弱的光线,在这片被惨绿烛火主宰的猩红世界里,如同风中之烛,无力而可笑。
汪浚熙强迫自己做了几个深呼吸,尽管那甜腻的霉味让他胃部抽搐。他挪动脚步,尽量避开那两个纸人空洞的“注视”,走到供桌前。他的目光扫过模糊的牌位,扫过干瘪的供品,扫过积满香灰的香炉,试图找出任何一点逻辑或线索。
然后,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供桌中央,牌位前方的空处,那张暗黄色的、边缘粗糙的纸张,正无声无息地“浮现”。
不是被人放置,不是从别处飘来。就像水从干燥的木头里渗出来,它一点点从桌面由虚化实,颜色由浅变深。
纸张很旧,像是劣质的草纸,粗糙起毛。上面有字。
是用某种浓稠的、暗红近黑的液体写下的字迹,蜿蜒扭曲,仿佛书写者极度痛苦或疯狂。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死死钉在那张纸上,连呼吸都忘了。
字迹彻底清晰:
【阴婚之仪,三日为限。】
【需择二人,拜堂成礼。】
【礼成则门开,暂得生路。】
【逾期则永锢,魂伴囍堂。】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颜色更深、仿佛是用血反复描摹过的字:
【提示:真心自愿,方为有效。】
张函瑞“阴……婚?”(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那是什么……”
李嘉森“……给死人办的婚礼。”(喃喃接口,他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活人和死人结亲,或者……两个死人……镇魂,或者……配阴缘……”
王浩“放屁!”(低吼一声,像是要驱散这扼住喉咙的寒意),“这他妈肯定是某种高科技投影!集体催眠!大家别被骗了!冷静!”
但他的声音在这空旷死寂、只有惨绿烛火摇曳的囍堂里,显得异常单薄,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质疑”,供桌两侧那对纸人,忽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被风吹动——这里根本没有风。
是它们僵硬的、纸糊的手臂,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向内收拢了少许,更像是一种“肃立侍奉”的姿态。而它们脸上那鲜红固定的笑容,在绿烛光摇曳的阴影下,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
与此同时,就在众人头顶上方,那对惨绿燃烧的龙凤烛之间,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两行幽幽发光的字迹,像是用鬼火写就,悬浮在半空:
【倒计时开始:71:59:58】
【待选:0/2】
数字是血红色的,鲜艳刺目,正在一秒、一秒、稳定地跳动减少。
陈奕恒“三……三天……”(声音绷得像一根快要断裂的弦。他下意识地向身边最近的人——正好是聂玮辰——靠了半步,仿佛靠近一点有体温的同类,就能抵御这无处不在的阴寒。)
左奇函“选两个人……去跟……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拜堂?”(声音拔高了,充满荒谬感和压抑的愤怒),“拜了堂就开门?这算什么?谁定的规则?!”
王橹杰“怎么选?”(突然出声,声音里带着一种异样的冷静,尽管他的手指也捏得发白。推了推鼻梁——眼镜在训练时摘了,此刻鼻梁上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做了这个习惯性动作)。“‘真心自愿’……如果没人自愿呢?强迫的不算?那七十二小时后,‘永锢’是什么意思?‘魂伴囍堂’……”(目光锐利地扫过悬浮的倒计时和血字婚书,又快速环视囍堂的结构,眉头紧锁,像是在分析一个漏洞百出却又无法破解的致命程序。)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像一块沉重的冰,砸进每个人心里,迅速沉底,然后释放出刺骨的寒意。如果没人自愿,会怎样?那些纸人会动吗?这囍堂会变成什么样子?魂伴囍堂……是变成和它们一样的东西吗?
张桂源的视线从血红的、不断跳动的倒计时数字,移到那对淌着烛泪的惨绿蜡烛,再移到纸人那空洞微笑的脸上。喉咙干得发痛,刚才喝下的水似乎瞬间蒸发了。一股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的预感包裹上来,比周围垂落的红绸更密不透风。他缓缓转动目光,看过身边每一张脸——
王浩紧握的双拳和强作镇定的眼神;汪浚熙死死盯着婚书、大脑飞速运转的侧脸;杨博文微微发抖的嘴唇和失去血色的脸颊;左奇函眼中不服输却也被恐惧侵蚀的火焰;张函瑞红了的眼眶和死死咬住的下唇;陈浚铭不知所措的茫然;黄朔惊魂未定的颤抖;李嘉森喃喃自语的崩溃边缘;张奕然抱着手臂瑟瑟发抖;陈思罕勉强挤出的、比哭还难看的安抚性笑容;聂玮辰死死盯着地面、试图找出“破绽”的专注;还有陈奕恒那过于苍白、仿佛感受到更多无形恐怖的脸……
他的手指松开了。
空了的塑料水瓶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被死寂吞噬。
就在这时,供桌上那张血字婚书,无风自动,轻轻飘起,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着,悬浮到众人面前齐胸高的位置,缓缓旋转,让每一个人都能看清上面每一个狰狞的字。
【需择二人。】 这四个字,在绿光下仿佛要滴下血来。
“不……我不要……我不要选……”有人带着哭腔低声呜咽起来。
“凭什么是我们!放我们出去!我要回家!”崩溃的喊叫响起。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不去!”
争吵、推诿、绝望的啜泣,在这极度的恐惧压力下开始滋生、蔓延。平时训练有素、彼此扶持的团队,此刻在这超出理解的恐怖面前,脆弱的平衡开始崩裂。
张桂源闭了闭眼。那甜腻的线香味混合着陈腐气,让他头晕目眩,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痛。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充满不祥气味的空气刺入肺叶——然后,睁开。
他的目光越过开始争执、脸色涨红或惨白的同伴,越过那悬浮的、如同诅咒般的血字婚书,越过那对淌着绿色烛泪的诡异蜡烛,最终,落在了供桌下方。
那里,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套叠放整齐的衣物。
大红色的,在惨绿光线下红得发黑、绣着繁复金色纹样的——古代喜服。
一套男式,一套女式。
女式的那套,凤冠霞帔,珠串黯淡,绣样精美却透着死气。
男式的那套,静静地放在那里,红得刺眼,像一团凝固的血。
倒计时的血红色数字,忠实地、冷酷地跳动着。
【71:38:12】
【待选:0/2】
时间,在这死寂与逐渐尖锐的恐慌中,无情流逝。
张桂源看着那套男式喜服,看了很久。久到争吵声似乎都远去了,久到只剩下自己心脏沉重缓慢的搏动声。然后,他抬起脚,向前迈了一步。
厚重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
但在这落针可闻、只有压抑啜泣和争吵低语的囍堂里,这一步,却像踩在了某种紧绷的弦上,发出了无声却震颤人心的重音。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十一道目光,惊疑、恐惧、茫然、不甘、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溺水者看到浮木般的希冀,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
张桂源走到供桌前。纸人仆从几乎贴在他身侧,那僵硬的笑容和空洞的眼眶近在咫尺,甜腻的霉味混合着纸浆和颜料的古怪气味扑面而来。他无视了它们。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套男式喜服。
冰凉。光滑。厚重。那红色绸缎的触感,异常真实,真实得让人心底发寒。
他捏住了衣襟,将它拿了起来。喜服展开一些,上面用金线绣着的龙凤呈祥图案在绿烛光下幽幽反光,针脚细密,却毫无生气。
他转过身,面对着十一个同伴。手中的喜服沉甸甸的,像拎着一具无形的枷锁。
他的目光平静地(至少表面如此)扫过每一张脸,看过王浩欲言又止的复杂眼神,看过汪浚熙骤然紧缩的瞳孔,看过杨博文瞬间苍白的脸和猛然摇头的动作,看过左奇函攥紧的拳头,看过张函瑞夺眶而出的眼泪,看过其他人或震惊、或躲闪、或松了口气的神情。
他的喉咙动了动,干燥的喉管摩擦着,发出有些嘶哑的声音:
张桂源“别争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垂下,看了一眼手中血红的喜服,又抬起,看向那悬浮的、血淋淋的倒计时。
然后,他用清晰而平稳,却让所有人心脏为之一揪的语调,说:
张桂源“这次,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