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蝉鸣聒噪得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掀翻,阳光透过茂密的梧桐树叶,在柏油马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叶桑榆提着一个小小的保温桶,脚步缓慢地走在通往墓园的小路上,桶里装着的是郑知梧最喜欢的草莓粥,熬得软糯香甜,热气透过保温桶的缝隙,袅袅娜娜地飘出来,带着淡淡的甜香,这是她三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熬好粥,然后坐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再走二十分钟的路,来到这座寂静的墓园,陪郑知梧坐一坐,跟她说说话,像是郑知梧还在她身边一样。
三年的时光,足以让一座城市改变模样,足以让青涩的少年褪去稚嫩的棱角,长成成熟的模样,可叶桑榆的世界,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个血色的黄昏,停留在了郑知梧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大学考上了郑知梧梦寐以求的那所师范大学,学了郑知梧最喜欢的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进了一家出版社做编辑,朝九晚五,日子过得平淡而规律,身边的同事都以为她是个性格孤僻的姑娘,却不知道,她的心里,藏着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藏着一个永远无法原谅的自己。
墓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叶桑榆走到那座熟悉的墓碑前,轻轻放下手里的保温桶,蹲下身,用手指细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灰尘,墓碑上的照片,是郑知梧高中时的样子,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眼神清澈得像一汪泉水,叶桑榆看着那张照片,嘴角也忍不住牵起一抹温柔的弧度,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知梧,我来看你了,今天天气很好,你看,外面的梧桐叶又绿了,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她打开保温桶,小心翼翼地盛出一碗草莓粥,放在墓碑前的石台上,“我今天熬了草莓粥,放了你最喜欢的冰糖,你尝尝看,好不好吃?我最近工作有点忙,出版社要出一本新的散文集,我熬了好几个通宵才看完初稿,你以前总说我做事毛躁,现在我已经很细心了,你要是看到了,会不会夸我一句”
她坐在墓碑旁的草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墓碑,像是依偎着郑知梧的肩膀,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翻开,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是她这三年来,每天想对郑知梧说的话,“知梧,昨天我在街上看到一个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里拿着一颗草莓糖,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我差点就喊出你的名字了,后来才反应过来,你已经不在了”
“知梧,苏蔓在监狱里给我写过一封信,她说她后悔了,她说她不该那么嫉妒你,不该那么伤害你,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有些错误,犯下了就再也无法弥补,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知梧,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听信苏蔓的话,如果那天我肯听你解释,如果那天我能拉住你的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你现在还会笑着叫我桑榆,是不是我们还能像小时候那样,手牵手走在梧桐树下,分享一颗草莓糖”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眼泪无声地滑落,滴在笔记本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色的字迹,她抬手抹了抹眼泪,嘴角却依旧带着笑意,“你看我,又哭了,你以前总说我是个爱哭鬼,现在没人管我了,我就更放肆了,你不会怪我吧”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的身上,暖洋洋的,像是郑知梧的手,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叶桑榆闭上眼睛,靠在墓碑上,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和郑知梧躺在梧桐树下的草地上,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郑知梧突然转过头,对她说,“桑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分开”
那时候的风,也是这么暖,那时候的梧桐叶,也是这么绿,那时候的她们,以为一辈子真的很长很长。
可一辈子,原来这么短。
叶桑榆在墓碑旁坐了很久,直到太阳渐渐西斜,才缓缓站起身,她收拾好保温桶和笔记本,又细细地擦拭了一遍墓碑,才依依不舍地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着那座孤零零的墓碑,轻声说,“知梧,我明天再来看你”
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边的人都劝她放下,劝她开始新的生活,可只有叶桑榆自己知道,她放不下,也放不开,郑知梧是她的救赎,也是她的枷锁,是她生命里最亮的光,也是她生命里最深的痛。
三年来,她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没有谈过一次恋爱,每天除了工作,就是来墓园陪郑知梧,她把自己困在了过去的时光里,困在了对郑知梧的愧疚和悔恨里,无法自拔。
这天晚上,叶桑榆下班回家,刚走到楼下,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路灯下,是郑知梧的妈妈,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三年的时光,让这个原本温婉的女人,变得憔悴而苍老,叶桑榆的心里一紧,快步走上前,声音带着一丝哽咽,“阿姨,您怎么来了”
郑妈妈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心疼,有惋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叶桑榆的手,她的手很凉,叶桑榆忍不住握紧了她的手,想给她一点温暖,“桑榆,我来看看你,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阿姨,您放心吧”叶桑榆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容,“我工作很顺利,同事们都很照顾我”
郑妈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傻孩子,我怎么会放心呢?这三年来,你每天都去看知梧,每天都熬草莓粥,我都知道,知梧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要是在天有灵,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心疼的”
叶桑榆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哽咽着说,“阿姨,我对不起知梧,是我害了她,如果不是我听信了苏蔓的话,如果不是我一次次地伤害她,她就不会死,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郑妈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温柔得像一阵风,“桑榆,别这么说,这不是你的错,知梧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她生病的时候,还跟我说,她很想你,她说你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她永远都不会怪你”
“真的吗?”叶桑榆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郑妈妈,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知梧真的没有怪我吗”
“真的”郑妈妈点了点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叶桑榆,“这是知梧的东西,她走了以后,我在她的抽屉里找到的,我想,这应该是她留给你的”
叶桑榆颤抖着接过那个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熟悉的硬壳日记本,封面是淡紫色的,印着一枝孤零零的梧桐枝,还有那对刻着“梧”和“榆”的手链,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一行娟秀的字迹,“桑榆,愿我们永远是好朋友”
叶桑榆的手指抚过那行字迹,眼泪掉落在日记本上,她翻开日记本,里面写满了她和郑知梧之间的点点滴滴,从小学时的第一次相遇,到初中时的秘密心事,再到高中时的误会和疏远,最后一页,是郑知梧出事前一天写的,“桑榆,我知道你最近误会我了,我知道你不想见我,没关系,我等你,等你想通了,等你愿意听我解释了,我会一直等你,因为你是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知梧”叶桑榆抱着日记本,失声痛哭,原来郑知梧一直都在等她,原来郑知梧从来都没有怪过她,原来她的愧疚和悔恨,在郑知梧的宽容面前,显得那么渺小而可笑。
郑妈妈看着她痛哭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她知道,有些事,需要叶桑榆自己想明白,有些伤,需要叶桑榆自己愈合。
叶桑榆抱着日记本回到家,坐在沙发上,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看着那些熟悉的字迹,看着那些温暖的回忆,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衬衫,嘴角带着笑意的女孩,正站在梧桐树下,对她说,“桑榆,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
那天晚上,叶桑榆一夜未眠,她把日记本翻了一遍又一遍,把那对手链戴在了手腕上,手链冰凉的触感,像是郑知梧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第二天早上,叶桑榆没有去上班,也没有去墓园,她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穿上了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那是她和郑知梧小学毕业时穿的同款裙子,她坐在书桌前,拿出一张纸,提笔写下一行行字迹,她的字迹很工整,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写完后,她把纸条折好,放在了书桌的抽屉里,然后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嘴角露出了一抹浅浅的笑意,那是三年来,她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这么释然。
她轻轻推开窗户,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梧桐叶的清香,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抚摸,像是郑知梧在她耳边轻声说,“桑榆,我原谅你了”
下午的时候,同事发现叶桑榆没有来上班,打电话也没有人接,便报了警,警察赶到叶桑榆家的时候,发现窗户是开着的,窗帘在风中轻轻飘动,叶桑榆躺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握着那本日记本,手腕上戴着那对刻着“梧”和“榆”的手链,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像是睡着了一样。
她的身边,放着一个空的安眠药瓶。
警察在书桌的抽屉里,找到了那张纸条,纸条上的字迹,娟秀而工整,上面写着,“知梧,我来看你了,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你,每天都在后悔,我知道,我犯下的错,一辈子都无法弥补,我知道,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我来了,来陪你了,希望你能原谅我这些年对你的伤害,我也对我的惩罚做到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桑榆”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房间里,像是给叶桑榆的身体,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窗外的梧桐叶,还在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悔恨的故事,像是在唱着一首关于两个女孩的挽歌。
墓园里,两座墓碑紧紧相依,一座上面刻着郑知梧的名字,一座上面刻着叶桑榆的名字,墓碑前,放着两碗草莓粥,一碗是郑知梧最喜欢的味道,一碗是叶桑榆亲手熬的,风从梧桐树下吹过,带着淡淡的甜香,像是两个女孩的笑声,在风中轻轻回荡,“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分开”
永远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