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云有一双很特别的眼睛。
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在光线下会泛出浅浅的琥珀色,像是黄昏时分最后一缕斜阳照在老旧窗玻璃上的颜色。
他的睫毛很长,微微上翘,看人时总带着一种不经意的专注。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熟悉这双眼睛在每一个情绪下的样子开心时弯成月牙,思考时微微眯起,难过时垂下睫毛投下小片阴影。
他的鼻梁很挺,下颌线清晰利落,侧脸轮廓在傍晚的光里尤其好看。
小时候我们常趴在我家阳台上看星星,他的侧影在夜色中像是用炭笔精心勾勒出来的。
有一次我忍不住说:“裴景云,你长得真好看。”他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然后伸手揉乱我的头发:“傻子。”
我们的友谊始于六岁那年的夏天。
我家刚搬到这个老旧小区,父母忙着收拾东西,把我一个人扔在院子里。
我蹲在花坛边看蚂蚁搬家,一个小男孩走过来,递给我半根冰棍。
“我叫裴景云,住三楼。”他说,手指着对面那栋楼。
我接过冰棍,小声说谢谢。
他就蹲下来陪我一起看蚂蚁,告诉我哪只是蚁后,哪只是工蚁。
那个下午,我们分享了一根冰棍和整个童年的开端。
裴景云从小就聪明。
小学时我数学考不及格,他会在放学后留在教室,把错题一道道讲给我听。
初中有男生欺负我,他二话不说挡在我面前,即使对方比他高半个头。
高中时我早恋失败,哭得稀里哗啦,他整晚陪我在天台吹风,一句话不说,只是安静地递纸巾。
我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的?大概是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朋友们闹到很晚才散,他最后一个离开,在门口突然转身,轻轻吻了我的额头。
“生日快乐。”他说,声音有些哑。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跳得飞快。
后来我们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
没有轰轰烈烈的告白,就像溪流最终汇入江河,那么顺理成章。
我们依然像以前一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做功课,只是在没人看到的地方,他会握住我的手,指尖轻轻摩挲我的掌心。
裴景云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笔的姿势特别好看。
他写字很快,字迹却工整清秀。我常看着他写作业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阳光照在他专注的侧脸上,睫毛在下眼睑投下细密的阴影。
那时我觉得,能这样一直看着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如果不是他家里的事。
裴景云的妈妈是在我们高一那年夏天跟一个女人跑了的。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前一天我们还看见她在小区门口买西瓜,笑着跟我们打招呼,第二天人就消失了。
和她一起消失的,还有小区里一个独居的女画家。
事情传得很快。
裴景云的爸爸裴建国是个货车司机,平时沉默寡言,爱喝点酒。
那几天他家的争吵声整栋楼都听得见。最后那天晚上,女人临走前在楼道里喊的那句话,像一颗炸弹扔进了平静的池塘:
“人老阳痿还家暴,给人卖,狗都嫌弃养不起清云就别养,傻逼。”
“清云”是裴景云妈妈的名字。
这句话在老旧小区里传得飞快,不出三天,连街口卖早餐的阿姨都知道裴建国的“事迹”了。
裴景云请了一周假。
再来学校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眼下有浓重的阴影。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沉默地埋头学习。课间有人窃窃私语,他会面无表情地走过,仿佛没听见。
然而事情并没有结束。
他父亲消沉了几个月后,开始酗酒、赌博,把家里那点积蓄输得精光。
高二那年冬天,有人看见他穿着女人的丝袜和裙子,醉醺醺地躺在别人家门口。
裴景云的名声彻底毁了。
“你知道吗,他爸现在专门穿女装勾引人......”
“听说他妈也是同性恋,跟女人跑了......”
“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能好到哪里去?”
流言像冬天的寒风,无孔不入。
裴景云走在学校里,总能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但他依旧挺直脊背,成绩稳居年级前三,体育课上跑一千米永远第一,代表学校参加数学竞赛拿了全市一等奖。
可这些在我父母眼里,都不重要。
“你必须和他断绝来往。”我爸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对我说,“不是我们封建,你谈男朋友女朋友我们都不反对,但是裴景云......他那个家庭,太不正常了。”
“可裴景云本人很好啊!”我争辩,“他学习好,品行端正,还......”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妈接过话,“我们不希望你被牵连。你知道小区里的人都怎么说吗?说你也......也说我们家家教不严。”
我愣住了。
原来流言的刀刃,也指向了我,指向了我的家人。
那个周末,裴景云约我去图书馆。
我们在常坐的靠窗位置坐下,他拿出一本新买的习题集:“这套题很好,我做了前面几道,觉得你应该需要。”
我接过书,手指碰到他的。
他的手很凉。
“裴景云,”我小声说,“我爸妈......不让我和你来往了。”
他正在写字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墨点,几秒钟后,他继续写字,头也不抬:“嗯,理解。”
“但我不听他们的。”我坚定地说,“我们还可以偷偷见面,像以前一样。”
他终于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又迅速熄灭:“何必呢。”
“因为你是裴景云。”我说,“是我从小到大的好兄弟,是我的......”我没说下去,脸有些发烫。
他看着我,很久,然后很轻地笑了笑,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揉我的头发:“傻子。”
我们开始了“地下工作”。周末假装去同学家学习,其实是和他去市图书馆;放学后说要去书店,其实是和他去河边散步;晚上躲在被窝里发短信,听到父母的脚步声就赶紧装睡。
有一次我们在河边,夕阳把水面染成金色。裴景云靠在栏杆上,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因为经常运动而练出的肌肉线条在布料下若隐若现。
我知道他有八块腹肌,因为初中时我们一起游泳,我见过。
至于25......那是高二暑假我们去游泳馆,换衣服时不小心瞥见的,当时我脸红得差点晕过去。
“你看什么?”他发现我在看他,挑眉问道。
“看你好看。”我诚实地说。
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淡淡的微笑,而是真正开心的笑,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点白牙。
那一瞬间,我忘记了所有的流言蜚语,忘记了父母的禁令,只觉得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但现实总是残酷的。
高三上学期,他父亲的事又升级了。
这次他不是简单地穿女装,而是真的爬上了某个有夫之妇的床,被对方丈夫当场抓住,闹到了派出所。
消息传到学校时,裴景云正在黑板上解一道复杂的几何题。
班主任把他叫出去,十分钟后他回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继续把那道题写完。
他的字迹依旧工整,手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可我知道他握着粉笔的指尖一定已经发白。
那天放学,我在自行车棚等他。
他推着那辆旧自行车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你怎么还没走?”
“等你。”我说。
我们推着车慢慢走。
深秋的傍晚,落叶在脚下沙沙作响。
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才开口:“我要转学了。”
我猛地停住脚步:“什么?”
“学校建议的。”他说得很平静,“说‘为了双方好’。”
“这太不公平了!”我感到一股怒火冲上来,“你什么都没做错!”
“这世界本来就不公平。”他看着我,眼神复杂,“我不想连累你,你父母是对的,离我远点对你有好处。”
“裴景云!”我抓住他的手臂,“我们十几年的友谊,你说割舍就能割舍吗?”
他沉默了。
暮色渐浓,街灯一盏盏亮起,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过了很久,他轻轻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很烫,与冰凉的手指形成对比。
“割不掉。”他低声说,“但我们可以暂时......保持距离。等我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的。”
“你会考上最好的大学。”我坚定地说,“我们一起。”
他看着我,突然伸手把我拉进怀里。
这是一个很用力的拥抱,我感觉到他微微的颤抖,听到他急促的心跳。
我们在路灯下拥抱,像两个在暴风雨中互相依偎的孩子。
裴景云最终没有转学,但变得更加独来独往。
他剪短了头发,几乎不与人交流,把所有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我们依然偷偷见面,次数少了,但每次见面都格外珍贵。
高考前一个月,我们在图书馆天台。
他靠着栏杆,闭着眼睛,阳光照在他脸上,我能看见他皮肤上细小的绒毛和微微颤动的睫毛。
“裴景云,”我叫他,“你想考哪里?”
“北京。”他睁开眼睛,“越远越好。”
“那我也是。”
他转过头看我,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你不需要......”
“需要。”我打断他,“我需要和你在一起。”
高考结束那天,我们一起走出考场。
人潮汹涌,他忽然在人群中握住我的手,很紧很紧。
成绩出来,我们都考得很好。裴景云是市理科前十,我是前五十。
填报志愿时,我们约好都填北京的学校。
然而录取通知书下来那天,我爸妈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你要和他一起去北京?”我爸脸色铁青,“我们辛辛苦苦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们的?”
“我只是去上学......”
“和他一起就不行!”我妈哭了,“你知道别人都怎么说我们吗?说我们纵容儿子和那种家庭的孩子在一起......你爷爷奶奶在老家都听到了风言风语,打电话来骂我们不会教孩子......”
那是我第一次和父母大吵。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第三天晚上,裴景云从窗户爬进来——我们住在二楼,他以前常这么干。
他瘦了很多,眼下的阴影更重了,但眼睛很亮。他蹲在我床边,握住我的手:“别闹了,听话。”
“我不!”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要和你一起......”
“我们可以在北京见。”他说,“但不要为了我和父母闹翻,不值得。”
“你值得。”我哭着说。
他轻轻擦掉我的眼泪,然后低头吻了我。
那是一个很轻的吻,带着咸涩的泪水和无法言说的悲伤。
“等我。”他在我耳边说,“等我足够强大,等我能够保护你,等我可以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父母面前,到那时,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九月初,我去了上海,他去了北京。
我们在不同的城市,隔着千里之遥,但每天都会通电话,发信息。
他跟我讲北京干燥的秋天,讲未名湖的月色,讲图书馆里彻夜不灭的灯。
我跟他讲上海潮湿的空气,讲外滩的霓虹,讲大学里新鲜的一切。
大三那年暑假,裴景云没有回家。他在北京实习,同时做两份兼职。
视频里,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肩膀更宽了,眼神更加坚定。
但笑起来时,眼睛弯起的弧度还和小时候一样。
“我存了一些钱。”他说,“毕业后我想创业。”
“做什么?”
“互联网相关。具体还在想。”他顿了顿,“等我有能力了,我就去上海找你。”
“好。”
大四毕业,我留在上海工作。
裴景云的创业项目拿到了第一轮融资,他忙得脚不沾地,但我们依然每天联系。
又过了两年,他的公司步入正轨,开始盈利。
那年春节,我回家过年。
父母又开始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一次次婉拒。
除夕夜,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愣在当场
裴景云站在门外,穿着深灰色大衣,围着格子围巾,手里提着礼物。
五年不见,他更高了,肩膀宽阔,轮廓更加分明。
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依然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叔叔阿姨,新年好。”他对我身后目瞪口呆的父母说,“我是裴景云,想来正式拜访一下。”
我爸脸色变了变,我妈不知所措地看着
裴景云走进来,把礼物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对着我父母深深鞠了一躬。
“我知道,因为我的家庭,你们一直不赞成我和他在一起。”他站直身体,声音平稳而坚定,“所以我用了七年时间,让自己配得上他现在我有自己的公司,在北京和上海都有业务,收入稳定,有房有车,最重要的是,我爱他,从六岁到现在,从未改变。
客厅里安静得能听到钟表的滴答
“我无法选择我的出身,但可以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裴景云继续说,目光坦然,“请你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证明我能给他幸福。”
我爸看着他,很久,终于叹了口气:“先坐下吧。”
那晚,裴景云在我家吃了年夜饭。
饭后,我和他在阳台上看烟花。
夜空被一朵朵绚烂的花照亮,爆炸声此起彼伏。
“你怎么突然来了?”我问他
“不是突然。”他握住我的手,“我准备了很久。每次想放弃的时候,就想想你,想想我们十几年的点点滴滴。那些记忆,是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力量。
烟花在他眼中绽放,璀璨夺目
“你说得对,”他低声说,“十几年的友谊,是割不掉的而我,是你割不掉的裴景云。
我靠在他肩上,看着满天华彩,觉得这个冬天,终于不再寒冷
有些羁绊,始于童年,长于岁月,最终扎根在生命的最深处。
任风吹雨打,任流言如刀,它自岿然不动,默默生长,直至枝繁叶茂,花开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