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的夜风,裹挟着铁锈与腐烂化学品的腥气,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刮着陆迟裸露在外的皮肤。
江烬离开时带起的风,卷着沙尘迷了他的眼。直到那急促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厂房深处,陆迟才敢大口呼吸。肺部火辣辣地疼,那是肾上腺素过量分泌后的后遗症。
他靠着冰冷的断墙缓缓滑坐在地,后背的冷汗被夜风一激,冻得他一个激灵。他活下来了,但比死还难受的是那种无力感。
刚才江烬的眼神,不是在看一个碍事的路人,而是在看一个……亟待处理的麻烦。那句“意外死亡”的尸体,绝不是恐吓。
“条子来了……”陆迟咀嚼着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
他迅速冷静下来,职业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如果警方真的来了,那是最好不过;但如果这是一个局,或者是江烬为了支开他编造的谎言,那么现在出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他没有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融入了这片废墟的阴影里。
大约二十分钟后,远处传来了隐约的警笛声,由远及近,但并没有在化工厂正门停下,而是在外围几条街外盘旋。那声音听起来有些漫不经心,更像是例行巡逻。
陆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果然是假的。江烬的警惕心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即便他离开了,也未必没有后手在暗中观察。
又过了十分钟,确认周围真的安全后,陆迟才像一头猎豹般悄无声息地起身。他没有原路返回,而是绕了一个大圈,避开那几辆改装越野车的灯光范围,摸到了车队的侧后方。
江烬走了,但那些手下还在。
防水布包裹的“货物”已经搬运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两个大汉在抽烟警戒。陆迟的目光死死锁在其中一辆车的后备箱上——那里有一块防水布没有盖严实,露出了一角暗沉的布料。
那是……病号服?
陆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之前以为那些是毒品交易的“货”,或者是被灭口的尸体,但病号服?
就在他思索之际,其中一个抽烟的大汉踢了踢脚边的一个小铁桶,抱怨道:“妈的,幽灵老大搞什么鬼,非要等那个什么‘医生’来了再处理这最后一样东西。”
另一个大汉嘿嘿一笑,声音压得很低:“还能是什么?听说是个疯子,跑出来好几天了。老大亲自去抓的,好像是什么重要人物的家属,不能弄死,还得留着活口换东西。”
“疯子?”
陆迟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他想起了法医中心解剖台上那具胸口有飞鸟疤痕的尸体,又想起了江烬那句“好奇心太重会死人”。
这不仅仅是一场毒品交易,这里面牵扯到的人命,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一辆黑色的商务车打着远光灯,风驰电掣般驶入厂区。车门拉开,下来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男人。
他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步履匆匆,看起来并不像这伙人的一员,反而像是被强迫来的。
“医生来了!”警戒的大汉立刻精神一振。
那个“医生”被带到了那辆后备箱敞开的车旁。在车灯的照射下,陆迟看清了后备箱里的景象——
一个蜷缩着的人影。
那人穿着病号服,头发蓬乱,手脚都被粗大的麻绳捆着。即便看不清脸,但那瘦弱的身形,让陆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医生”打开金属箱,里面不是常规的医疗器械,而是一排排装着各色液体的针剂。他拿起一支淡蓝色的药剂,熟练地排出空气,准备注射。
“等等。”其中一个大汉拦住了他,“老大走之前交代了,这人金贵,别弄死了。”
“我只是让他睡个好觉。”医生的声音沙哑,“这药量,够他睡到天亮。”
陆迟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带走或者被“处理”掉。如果那是个疯子,或许是个证人;如果那是人质,他更不能见死不救。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型。
他摸了摸口袋,除了手机和一把战术匕首,别无他物。他需要制造混乱。
他环顾四周,目光锁定在不远处一个废弃的储油罐上。那是以前工厂留下的,虽然早已空置,但连接的管道错综复杂,如果能制造出气体泄漏的假象……
陆迟深吸一口气,利用阴影的掩护,像一只壁虎般贴着墙根移动。他绕到了储油罐的另一侧,那里有一根断裂的金属管,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从地上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瞄准了储油罐底部一个锈迹斑斑的阀门。
“三、二、一。”
他用尽全力将石头砸了过去。
“哐当——滋——”
沉闷的撞击声后,是一阵刺耳的气体泄漏般的啸叫声。虽然没有真的气体喷出,但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足以以假乱真。
“什么声音?!”
那边的两个大汉瞬间警觉起来,猛地转过头,手按在了腰间。
“好像是那边的旧罐子!”其中一个大汉喊道,“是不是风太大把什么东西吹开了?”
“去看看!”提着金属箱的医生皱眉道,“别节外生枝,幽灵老大回来要是发现出事,我们都得完蛋。”
那个大汉握着一把开山刀,小心翼翼地朝着储油罐的方向走来。
就是现在!
陆迟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暴起。他的速度极快,借着断墙的掩护,几个起落便冲到了那辆越野车的后方。
负责看守“疯子”的那个大汉正紧张地盯着储油罐的方向,根本没注意到死神已经降临。
陆迟没有丝毫犹豫,手中的战术匕首柄狠狠砸向那人的后颈——这是他在警校学的格斗技巧,精准打击晕穴。
“呃……”大汉闷哼一声,连叫都没叫出来,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医生”听到动静,猛地回头,刚要张嘴喊叫,陆迟已经一个箭步冲上前,左手死死捂住他的嘴,右手的匕首寒光一闪,抵在了他的咽喉处。
“想活命,就别出声。”陆迟的声音冷得像冰。
“医生”惊恐地点头,眼神里满是恐惧。
“后备箱里的人,是谁?”陆迟压低声音问。
“我……我不知道……”医生颤抖着说,“我只是个兽医,他们抓我来给一条狗打镇静剂,后来……后来让我给这个人打针……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
兽医?
陆迟看了一眼那银色的金属箱里五颜六色的药剂,心中了然。这群亡命徒,果然连专业的医生都找不到。
“把他弄出来,扶上你的车。”陆迟命令道。
“什么?这……这会被幽灵老大杀掉的!”
“你不照做,现在就会死。”陆迟的匕首微微用力,划破了医生的皮肤,一丝血迹渗了出来。
医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点头。
两人合力,将那个昏迷不醒的“疯子”抬进了那辆黑色商务车的后座。陆迟迅速检查了一下那人的状况,脉搏微弱但平稳,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极度的虚弱和惊恐。
他扯下那人身上的麻绳,塞进了自己口袋里作为证物。
“开车,走小路。”陆迟坐进副驾驶,用匕首指着医生,“如果你敢耍花样,我就把你扔在这荒郊野岭,让那些毒贩来找你。”
医生哆哆嗦嗦地发动了汽车。
就在商务车即将驶出厂门的瞬间,陆迟透过倒车镜,看到远处几道手电筒的光束正飞速逼近。江烬的人发现不对劲了。
“快!踩油门!”陆迟低吼。
商务车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茫茫夜色。
……
四十分钟后,市中心。
陆迟将车停在了一处老旧小区的地下车库。这里是他的一个秘密据点,是他为了处理一些“不方便见光”的物证而租下的,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
他和医生一起,将那个“疯子”抬进了一间空置的储藏室。
“你可以走了。”陆迟对那个吓得面无人色的兽医说道,“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敢报警,或者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我会第一个找到你。”
医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
陆迟关上门,反锁,拉上窗帘。他转身看向那个被放在简易行军床上的“疯子”。
他打开随身携带的勘察箱,取出酒精棉和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了那人脏兮兮的病号服。
那是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身形消瘦,身上有几处淤青,但都不是致命伤。他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张脸。
陆迟用温水帮他擦拭了脸庞。
当那张脸完全显露出来时,陆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张脸,他见过!
虽然在解剖台上那具尸体的脸已经因为某种化学腐蚀而变得有些模糊,但那眉骨的弧度,鼻梁的走向,以及嘴唇的形状……
这两个人,是双胞胎!
或者说,解剖台上那个胸口有飞鸟疤痕的死者,和眼前这个疯子,有着极高的基因相似度!
陆迟的手有些颤抖。他猛地掀开那人的病号服,将手电筒的光打在他的左胸。
在那片苍白的皮肤上,一道狰狞的旧伤疤赫然在目。
形状像一只展翅的飞鸟。
和解剖台上的那具尸体,一模一样!
陆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明白了。
他全明白了。
解剖台上的那个人,是这个疯子的双胞胎兄弟。他们身上都有同样的疤痕,这意味着他们有着共同的过去,或许是某种组织的成员,或许是某种实验的幸存者。
江烬杀了其中一个,却疯了另一个。
或者说,江烬是在保护这个疯子?因为那个死去的人,或许才是被灭口的对象,而这个疯子因为疯癫,反而逃过一劫,被江烬抓起来藏了起来?
无数个念头在陆迟脑海中炸开,像一团乱麻,理不出头绪。
就在这时,床上的男人眼皮动了动,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含混不清的呻吟。
他醒了。
陆迟立刻收敛心神,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温和。
男人缓缓睁开眼,眼神浑浊而空洞,像是一潭死水。他看了看陆迟,又看了看这个陌生的环境,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别怕,你安全了。”陆迟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
男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气流声。他像是受惊的兔子,拼命地往墙角缩去,双手抱头,嘴里念叨着一些含混不清的词汇。
陆迟凑近了听。
“……阳……阳……”
“阳?太阳?杨树?”陆迟皱眉,“还是……人名?”
男人似乎因为极度的恐惧,根本无法组织语言。他突然变得狂躁起来,挥舞着拳头砸向自己的脑袋,嘴里喊着:“不回去……不打……不打电话……阳阳……喜欢阳阳……”
陆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了他的自残行为。
“阳阳是谁?”陆迟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被他抓住,身体一僵,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他停止了挣扎,眼泪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在苍白的脸上划出两道泥痕。
他不再说话,只是蜷缩在那里,浑身发抖,嘴里反反复复地念叨着那几句疯话:“……阳阳……喜欢阳阳……不回去……”
陆迟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
这是一个被彻底摧毁了精神的人。从他嘴里问出真相,恐怕比登天还难。
但他不能放弃。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拿出手机。凌晨三点,窗外的城市一片寂静。
他打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许久未联系的号码。
那是他以前在刑侦支队时的同事,现在调到了档案科。
他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对方带着浓重的睡意:“谁啊……”
“是我,陆迟。”陆迟的声音沙哑,“老张,帮我查个人。”
“陆法医?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老张清醒了些。
“帮我查一下,最近半年内,有没有精神病院或者疗养院丢失病人的记录。病人特征:男性,四十岁到五十岁之间,双胞胎,左胸有飞鸟形状的陈旧性疤痕。”陆迟顿了顿,补充道,“还有,查一下一个叫‘阳阳’的人,看看能不能找到关联。”
“这……这什么乱七八糟的?”老张一头雾水,“陆迟,你又在查什么案子?这不符合程序啊。”
“老张,这很重要。”陆迟的语气带着一丝恳求,“如果查到了,发我邮箱。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他便挂断了电话。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依旧在墙角瑟瑟发抖的男人,心中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江烬、飞鸟疤痕、双胞胎、疯子、阳阳……
这一切,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惊天秘密?
而那个在月光下放他一马的江烬,此刻又在做什么?
陆迟走到洗手间,用冷水狠狠泼了一把脸。镜子里的自己,双眼布满血丝,神情疲惫。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自语:“陆迟,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这一夜,注定无眠。
窗外,乌云散去,一弯残月冷冷地挂在天边,像一只审视着人间罪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