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敲在出租屋老旧的玻璃窗上,像谁用指尖轻轻叩门。林默当时正蹲在地板上拆最后一个从云州寄来的纸箱,听见声响时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天已经压得很低,灰蓝色的云团沉甸甸地堆在江城的天际线,像浸了水的棉絮,仿佛随时都会垮下来。
他低下头,继续跟箱子上的胶带较劲。这箱子是他从家里带出来的第三个,也是最沉的一个。里面塞满了旧书和几件父亲留下的工具,铁制的扳手和螺丝刀在搬运时磕出了不少凹痕,隔着纸箱都能摸到那些硌人的棱角。就像他对云州那个家的记忆,明明想打包扔掉,却总有些尖锐的碎片扎在心里,怎么也清理不干净。
三天前他拖着这些箱子站在江城的巷口时,梅雨季的潮气已经漫了上来。房东是个干瘦的老太太,拄着拐杖在前面领路,木拐杖敲在青石板路上,笃笃的声响混着屋檐滴下的水,倒像是某种古老的计时。“这房子可是老物件,”老太太回头看他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着点说不清的光,“民国时候就有了,墙根底下埋着故事呢。”
林默当时没接话。他对老房子的故事没兴趣,他来江城,只是想离云州远一点。远到听不见父亲摔碎酒瓶后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到不用再看母亲躲在厨房偷偷抹眼泪的背影,远到那些邻里指指点点的目光再也穿不透两千公里的距离。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是发小周明的微信。“哥们儿,到底来不来?店里今晚忙疯了,你再不来我可要扣你工资了。”后面还跟了个龇牙的表情。
林默盯着屏幕笑了笑,指尖悬在输入框上半天,最终还是按了锁屏。他不是不想去,只是这满屋的狼藉像一张网,把他困在原地。从云州带来的箱子散落在客厅各个角落,有的敞着口,露出里面皱巴巴的旧衣服;有的还没拆封,胶带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发黏。每一个箱子都在提醒他,他逃得有多狼狈。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玄关角落的那只箱子。
它和其他箱子格格不入。云州来的箱子大多是用了多年的旧纸箱,边角磨损,贴满了不同时期的快递单,而这只箱子是崭新的,瓦楞纸的纹路清晰,表面印着“顺安物流”四个黑体字,只是被雨洇湿了大半,油墨晕开,像幅被打湿的水墨画。
林默皱了皱眉。他没在江城买过东西,更没寄过物流。
他站起身,走过去蹲下身。箱子不大,也就半人高,掂了掂,不算太重。侧面贴着一张快递单,只是雨水把字迹泡得模糊不清,收件人信息那栏只剩下几个残缺的笔画,像是被谁刻意抹去了。
“送错地方了吧。”林默嘀咕着,指尖无意识地蹭过箱面。纸壳被雨水泡得发软,带着股潮湿的纸浆味。他绕到箱子正面,那里的胶带因为受潮,边缘已经微微翘起。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打开看看。
也许是这三天来的压抑需要一个出口,也许是这只凭空出现的箱子本身就带着某种诱惑——它不属于云州,不属于那些糟糕的记忆,它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
林默抠住胶带的边缘,用力一撕。“刺啦”一声,胶带断裂的声响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盖过了窗外渐密的雨声。他顺着缝隙把胶带一点点撕开,直到整个箱盖都松开。
就在他掀开箱盖的那一刻,一股寒意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不是梅雨季那种黏在皮肤上的湿冷,而是一种……像是从旧墓穴里飘出来的阴寒,带着点陈旧的、说不清的味道。林默皱了皱眉,仔细闻了闻,那味道有点像老家阁楼里放了几十年的旧布料,又有点像晒得发白的蓝布衫被雨水打湿后的气息,陈旧,却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鲜活。
他愣了一下,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往箱子里看。
里面没有他想象中的杂物或电器,只有三样东西,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
最上面是一件旗袍。月白色的料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摸上去滑溜溜的,像是某种丝绸,又比丝绸更挺括些。领口绣着几支兰草,针脚细密,只是颜色已经泛黄,像是被岁月浸洗过无数次。旗袍的边角也有些磨损,袖口处甚至有一个细小的破洞,透着种时光打磨后的温润。
林默的手指轻轻碰了一下旗袍的料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旗袍下面,是一把油纸伞。伞是收拢着的,竹制的伞柄已经泛出深褐色的包浆,摸上去光滑温润,显然是被人长期使用过。伞面是那种暗黄色的桐油布,上面印着仕女图,只是颜色已经褪得厉害,只能隐约看出仕女的轮廓,正举着团扇,站在一片模糊的花丛里。伞的边缘有些蜷曲,像是被火燎过,留下一圈焦黑的印记,但奇怪的是,那焦痕边缘又异常光滑,倒像是被人用手指反复摩挲过千百遍,把粗糙的地方都磨平了。
林默把伞拿出来,掂量了一下,不算太重。他试着想把伞撑开,却发现靠近顶端的地方,有两根伞骨断了,松松垮垮地搭着,显然是用不了了。
最后,是一本日记。
日记被压在最下面,硬壳的封皮,暗红色的,上面的烫金字迹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个“苏”字。那字是篆体,笔画婉转,透着几分温婉,却又隐隐带着点说不出的哀婉,像是一声藏在心底的叹息。
林默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他把日记拿出来,入手比想象中要沉。封皮摸上去有些粗糙,像是被人反复触摸过,边角都磨得圆润了。他盯着那个“苏”字看了一会儿,总觉得那字里藏着什么故事。
就在他的指尖再次触碰到日记封皮的瞬间——
“轰隆!”
窗外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紧接着,屋里的灯“啪”地一声,灭了。
突如其来的黑暗让林默猛地一僵。他下意识地想抬头看天花板的灯,却只看到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窗外的雨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放大,雨点密集地砸在玻璃上,噼啪作响,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窗户,急着要涌进来。
更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指尖传来的凉意突然变了。
不再是那种陈旧的阴寒,而是一种……黏腻的、带着生命般的凉意,顺着日记的封皮,一点点地、缓缓地爬上他的手腕。
那感觉很轻,像是一条冰凉的蛇,又像是谁的发丝,轻轻缠绕上来,带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正是刚才闻到的,旗袍上那种陈旧的、阴寒的香。
紧接着,他听到了一声叹息。
很轻,很柔,就在他的耳边,仿佛有个女人站在他身后,带着无尽的委屈和怅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声音混着窗外的雨声,缠缠绵绵地钻进他的耳朵,像一根细针,扎得他心里发紧。
“谁?!”林默猛地缩回手,身体因为惊吓而剧烈地向后仰,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堆着的纸箱上。“咚”的一声闷响,纸箱里的东西被震得哗啦啦作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是要挣脱肋骨的束缚。黑暗中,他看不清那只箱子的位置,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注视着他。那目光带着种穿透一切的重量,压得他四肢发沉,像是灌了铅,连动一下手指都觉得费力。
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只能死死地盯着黑暗中那个模糊的轮廓,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雨还在下,而且越来越大。风卷着雨点,疯狂地抽打在玻璃窗上,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哭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林默不知道自己僵坐了多久,直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他颤抖着伸出手,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了手机。
按下电源键,屏幕亮了起来。惨白的光线瞬间刺破黑暗,映亮了他煞白的脸,也照亮了前方不远处的那只箱子。
林默的呼吸猛地一滞。
手机屏幕的光恰好打在那本被他扔回箱子里的日记上。暗红色的封皮在光线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而那个原本模糊的“苏”字,不知何时,竟像是渗出血来一般,变得鲜红刺眼。那红色不是印上去的,倒像是从纸里透出来的,带着种湿漉漉的质感,像是刚从谁的伤口里捞出来的。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那本日记的扉页,正自己缓缓地、一页一页地,翻开了。
纸页翻动的“沙沙”声,在这风雨交加的夜里,竟比刚才的雷声还要清晰,还要刺耳。
林默握着手机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屏幕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看着那本自动翻开的日记,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