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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冠未落,冷宫先闻

凤隐东宫娘娘

风雪扑打着东宫的飞檐,铜铃在檐角晃了两下,声未落便被风吞了去。中宫正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梁上金漆浮雕忽明忽暗,像蛰伏的龙在呼吸。

沈清梧仍端坐镜前。

凤冠已摘,珠旒轻搁在紫檀妆匣里,沉得压住了夜色。她指尖抚过眉心,那里曾被母亲描过一道朱砂,说“命带贵气,却要以冷眼观世”。如今那点红早洗尽了,只剩下一双静得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嫁衣未脱。大红广袖低垂,腰间玉带扣得严丝合缝,仿佛她不是新妇,而是即将上朝的命妇。

殿内只有两个老嬷嬷垂首立着,一个捧着铜盆,一个攥着帕子,连咳嗽都不敢出声。水面上浮着一只褪下的绣鞋,红绸浸了水,颜色沉下去,像凝住的血。

她抬手,取过合卺杯。

杯是双耳金樽,刻着鸾凤和鸣。左边那杯酒尚温,右边那只却积了层薄灰——没人碰过。

她举杯,对着空荡的床帐方向,轻轻一碰。

“礼成。”

一口饮尽。

酒烈,喉间滚过一阵灼烧,眼角倏地一热。她没眨眼,任那点湿意悬在睫上,最终被夜风吸干。

外头更鼓响了三声。

亥时三刻。

她缓缓起身,嫁衣拖地,步声极轻,却像踩在人心上。走到床前,她伸手,掀开喜被一角。被面是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如今空铺着,无人共枕。

她收回手,转身走向案几。

案上摆着一卷婚书副本,纸页泛黄,墨迹工整。她抽出自己签名的那一页,其余的看也不看,卷起塞进抽屉。这一张,她捏在手里,指尖慢慢摩挲着“沈清梧”三个字。

窗外雪下得紧了。

她忽然抬眼,望向殿门方向。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急,是太监的小跑。

门开一线,冷风卷雪扑入,烛火猛地一跳。

太监跪地,双手托着一只青瓷碗,碗口腾着药雾。

“殿下亲命,赐中宫安神汤一剂,好生照料。”

沈清梧没动。

她盯着那碗,药香飘来,带着甘草与远志的气息,细闻之下,又有一丝微醺的甜腻——那是曼陀罗花粉,御医署才有的方子,能让人睡得深沉,梦也不做。

她缓步走过去,裙裾扫过地面,无声。

她接过药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

然后,她转身,走向金猊香炉。

炉中炭火正红。

她抬手,将整碗药汁倾入火中。

“嗤——”

一声轻响,药液遇火即沸,腾起一股青烟,混着药香弥漫开来。那气味更浓了,却不再安神,倒像是某种无声的宣告。

她放下空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本宫不需安神,只需天知。”

殿内死寂。

两名老嬷嬷“咚”地跪下,头抵地面,肩头微颤。她们听懂了——这不是拒药,是宣战。

沈清梧不再看她们,走回妆台前,从暗格里取出一根银针,轻轻插进婚书残页的右上角,然后,凑近烛火。

火舌舔上纸角。

“沈”字最先焦黑,接着是“清”,最后是“梧”。

纸页蜷曲、发红、化作灰蝶,在空中打了两个旋,落进铜盆,与那双红鞋同眠。

她闭了闭眼。

再睁时,眸底已无波澜,只有一道冷光,像冰层下流动的河。

她低声,似自语,又似立誓:

“待他登基,我自请废后。五年之期,不过一场赎罪。”

话音落,她抬手吹熄主烛。

满殿骤暗。

只剩铜盆里一点余烬,映着她半边脸,轮廓如刀削。

与此同时,东宫书房。

风雪拍窗,萧景珩坐在案前,手中狼毫笔悬在半空,墨滴落在奏章上,晕开一团。

他望向中宫方向。

窗纸被雪光映得发白,却照不进他的眼。他看得见那片灯火寥落,却看不见她焚书的那一幕。

案上堆着折子,最上面一份,是谢怀昭的奏章。

“太子拒后不合礼法,恐失天下士心。”

字迹刚劲,毫无修饰。

他记得这人——三元及第,寒门出身,朝中称“铁笔郎君”。上月刚调入御史台,第一道奏疏就砸在他头上。

他没批。

不是不敢,是不愿。

他知道这奏章没错,可他知道得更清楚的是——父皇让他娶沈清梧,是为了稳住沈家三州赋税、十万私兵;是为了让清流点头,让天下人闭嘴。

可他呢?

他只是不想一个人守着这偌大东宫,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提笔,蘸墨,在另一张纸上写下:“赐中宫安神汤一剂,好生照料。”

写完,他顿了顿,又添一句:“莫扰。”

太监接过纸条,低头退下。

萧景珩靠向椅背,闭眼。

他想起今日大殿之上,她一步步走来,凤冠霞帔,红盖头未掀。百官俯首,礼官高唱,她行礼如仪,动作一丝不差,仿佛她不是在嫁人,而是在完成一场国家典礼。

他站在一旁,手藏在袖中,握得发紧。

他本想掀盖头的。

可就在那一瞬,柳含烟昨夜的哭声又在耳边响起:“殿下若负我,我唯有死路一条……”

他终究没动。

他知道这样做伤她,可他也知道,若今日掀了盖头,明日柳含烟必遭清算。她只是个宫女,经不起半点风浪。

他不能让她死。

所以他逃了。

逃进责任,逃进沉默,逃进这一纸安神汤里。

他以为这样就够了——既保全她性命,又不辱沈家门楣。

可此刻,望着那盏渐弱的宫灯,他忽然觉得,自己像个懦夫。

绣坊偏殿,暖意如春。

地龙烧得足,狐裘裹身的柳含烟跪坐在暖榻上,手中暖炉氤氲白雾。她低头看着炉中炭火,指尖轻轻摩挲着炉壁,唇角微微扬起。

陈禄躬身进来,声音压得极低:“殿下今夜留宿绣坊。”

柳含烟猛地抬头,眼中瞬间涌出泪光。

她抬手,指尖颤巍巍拭去一滴泪,声音哽咽:“殿下……何苦如此待自己?风雪这么大,他还奔波劳碌……”

她低头,肩膀微微发抖,像一片风雨中的叶子。

陈禄垂眸,袖中那封密信硌着掌心——柳家许他日后提督东厂,只要助其女登后位。

他不动声色,只低声劝:“良娣保重龙胎要紧,莫要忧思过重。”

柳含烟一怔。

随即,她明白了。

她轻轻点头,泪落得更凶:“我……我只盼殿下安康,旁的……不敢想。”

陈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勾,退了出去。

门关上,柳含烟抬起头。

泪光仍在,可眼神已冷。

她望着窗外风雪,轻声自语:“龙胎?呵……这才刚开始呢。”

她伸手,从枕下取出一枚银针,针尖闪着幽光。

她将针尖刺入指尖,挤出一滴血,滴进暖炉。

血遇热即化,腾起一缕极淡的红雾,转瞬消散。

这是她与医女定下的暗号——“脉象已稳,可报有孕”。

她笑了。

笑得温柔,笑得凄美,笑得像一朵在雪中悄然绽放的毒花。

中宫,夜更深。

沈清梧已换下嫁衣,着一身素白中衣,外罩墨色对襟长衫。她坐在案前,面前摊开六宫账册、宫婢名录、膳食单。

林素娥立于一旁,低声道:“娘娘,这些是近三个月的记录。”

沈清梧翻页。

指尖停在绣坊支出一栏。

“药材:三百二十两;补品:一百八十两;香料:九十六两……总计耗银七百四十两,超贵妃宫邸三倍有余。”

她眉心微蹙。

贵妃宫中尚有两位庶出皇子,日常用度繁杂,尚不及此。一个小小绣坊,何来如此巨额开销?

她继续翻。

“每月初七、十七、二十七,御医署送药至绣坊,签收人为陈禄或医女春桃。”

她合上账册,声音极轻:“记下,待查。”

林素娥应是,欲退。

“等等。”沈清梧抬头,“你可知柳含烟近来可有不适?”

林素娥摇头:“未曾听闻。只道她体弱,常服补药。”

“补药?”沈清梧冷笑,“七百两的补药,怕是能把死人补活。”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

窗外,雪未停。

一道玄氅身影正穿过回廊,灯笼映照下,轮廓分明,正是萧景珩。

他要去绣坊。

她静静看着,手指搭在窗棂上,指尖触到一层薄雪,冰凉。

她没移开手。

风雪中,那道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长廊尽头。

她轻启朱唇,声几不可闻:

“从今往后,东宫无妻,唯有皇后。”

话落,她转身,吹灭最后一盏烛火。

殿内陷入黑暗。

唯有铜盆中,一点灰烬未冷,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御书房深处,烛火将熄。

谢怀昭的奏章静静躺在御案最底层。

朱批未落。

其下压着三日前的两份同题奏章,皆未启封。

窗外,一只黑羽鸦掠过飞檐,鸣声凄厉。

风穿廊而过,吹动案上纸页。

那页婚书副本轻轻翻动,露出背面一行小字——

“两心相悦,白首不离。”

墨色早已褪淡,像一句被遗忘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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