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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林记

焚林记

《焚林记》

婚后第十二年,丈夫带我远赴赤道几内亚看海——碧波无垠,日出绚烂,手机却突然震动:“别出海,你老公想杀你。”

婚后第十一年,我丈夫带我去高原旅行,去的是川西腹地,一座藏语叫“措拉”的雪山湖畔。

海拔四千六百米,氧气稀薄得像被抽干过。湖面冻着薄冰,倒映着雪峰,蓝得发黑,静得瘆人。天地之间只有风声,呼啸着刮过裸岩与冰碛垄,像钝刀割耳。

出发前我根本没料到——他看中的,正是这份“与世隔绝”。

我们骑马进山,向导是个沉默的藏族汉子,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里嵌着风霜。走到第三天,他忽然说:“今晚不回营地了,就宿在冰湖边。”

我点头,顺从如常。夜里篝火将熄,火星噼啪跳进雪地,灭了。他忽然用马鞭指了指湖心:“看,冰下有鱼。”

我怔住,没动,手却悄悄摸进羽绒服内袋——那里有刚震动过的手机。

高原的夜风卷着雪粒抽打脸颊,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

屏幕上七个字:

别过夜,你老公想冻死你。

宿营前夜,我在火塘边煮酥油茶,水开了,倒进粗陶碗,递给他。

他接过,吹了吹,一小口一小口咽下。动作慢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喝完,他放下碗,擦了擦嘴,忽然伸手拉我进帐篷。

和过去十一年一样,他从不主动,只是在我靠近时,沉默地配合。

结束后,我蜷在他怀里,暖意融融,快睡着了。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明天一早,我们去冰湖中央凿冰钓鱼吧。”

“好。”我迷蒙应道。

可——贺砚舟怎么会提议钓鱼?

他怕冷,怕高反,怕一切需要体力的“消遣”。

除非……那冰窟窿,不是为钓鱼挖的。

我早该察觉。

他温文尔雅,连杀鱼都闭眼。

可被我逼到绝境的人,连菩萨都能磨出刀锋。

“别过夜,你老公想冻死你。”

发信人是同住牧民家的摄影师,一个戴圆眼镜的北京姑娘。

她说她起夜拍星轨,看见贺砚舟在马厩外塞给向导一个厚信封——不是人民币,是一叠美元。

她冻得发抖,却还是掏出手机,指尖哆嗦着敲出警告。

可惜,消息到时,我们已在湖心。

冰面厚实,踩上去“嘎吱”轻响,像骨头在呻吟。

向导用冰镩凿开一个直径半米的窟窿,黑水幽幽泛上来,寒气直冲面门。

他退到一旁,掏出烟袋锅,眯眼打量我——那眼神不似看人。

贺砚舟蹲在冰窟边,伸手试水温,指尖一触即缩。

他回头冲我笑:“水太冷,你别靠太近。”

我攥着手机,手心全是汗。

“砚舟,我手机没信号了……能借你热点吗?”

他起身走近,伸手:“给我看看。”

我刚递过去,他手腕一翻,手机脱手——

“噗。”

轻响。

它坠入冰窟,连个气泡都没冒。

我浑身血液骤冷。

没有信号,没有退路,没有目击者。

只有两个男人,一个冰窟,和漫天无声飘落的雪。

我不会游泳——在这儿,掉下去等于被活埋进冰棺。

向导是本地人,通汉语,但只听贺砚舟的。

我体重九十斤,他两人加起来三百多。

高原反应已让我头晕目眩,再耗下去,我连呼救的力气都会被抽干。

所有生路,被雪一层层封死。

现实不是传奇,没有神鹰叼走凶手,没有巡逻队恰巧路过。

这里只有风,只有冰,只有渐渐熄灭的体温。

如果我不能在体温流失前破局——

今晚,就是我的葬礼。

我会冻成一尊姿势扭曲的冰雕,明年开春,随融水沉入湖底,连骨灰都不剩。

奇怪的是,我竟不怎么怕。

怕过,十二年前他第一次用那种“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时,我就怕过了。

后来怕着怕着,就麻木了。

再后来,麻木里竟生出一点……快意。

我直视贺砚舟:“我不会死的。”

他挑眉,像听了个拙劣的玩笑。

“我知道你会走到这一步。”我声音很稳,“所以留了后手。你若执意杀我——我就启动它,让你这辈子,再不敢碰露西一根头发。”

“露西?”他瞳孔骤缩,随即冷笑,“我早和她断了。你监视我这么多年,连这点虚实都分不清?”

“是真是假,你心里清楚。”我裹紧羽绒服,呵出一团白雾,“既然已是最后时刻……让我讲个故事吧。

关于我,关于你,关于……那场火。”

他盯着我,许久,终于点头:“讲。但别指望用故事换命——这么多年,你哪次没讲故事?我哪次心软过?”

“这次不同。”我抬眼望向远处雪峰,“这次,我会告诉你,三个版本。”

风还在刮,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砂纸。

贺砚舟坐在冰窟边,手搭在膝盖上,指节冻得发青,却一动不动。他没看我,只盯着那幽黑的水面。

我裹紧羽绒服,搓了搓冻僵的手指。

声音不大,却像凿子砸进冰面,脆而冷:

“你记得宋妍吗?”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然记得。那是他亡妻的名字。两个字,一笔一画,都刻在他书房最底层抽屉的素描本里,夹着干枯的蓝雪花。他从不提她,却从没扔过她留下的任何东西:一支断了笔芯的炭笔,半盒风干的水彩颜料,一件洗得发白的亚麻围裙,挂在画室门后,像一道幽灵的剪影。

“十二年前,我烧了她的画室。”

他终于转过头来。

眼神像雪原上空掠过的鹰——锐利,冰冷,带着审视的杀意。

我笑了笑,呵出一团白雾:“你别急。听我讲完。这故事,你只听过一半。另一半,我一直揣在心口,捂了十二年。”

宋妍活着的时候,我没见过她本人。

只见过照片,是一张泛黄的旧照:她站在雪山湖边,头发被风吹得散开,手里举着刚完成的速写本,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背景里,湖水湛蓝,冰面如镜。

那是他们蜜月旅行拍的。

也是她人生最后一张照片。回程飞机失事,机上无人生还。

画室是她生前最后待的地方。她习惯清晨作画,阳光斜斜照进来,颜料味混着松节油的气息,在木地板上晕开一片暖金色。她喜欢画雪线以上的植物:雪莲、绿绒蒿、红景天……细小的、倔强的、在绝境里开花的生命。

贺砚舟守着那间画室,像守着一座陵墓。

我第一次进去,是偷偷撬了窗。

那年我二十四岁,刚从美院毕业,借口“请教绘画”,硬蹭进他带的写生课。他教建筑系学生素描基础——枯燥、规矩、毫无人情味。可轮到点评我的画时,他多看了两眼。

不是因为画得好。

是因为我临摹的,是他亡妻一幅未完成的雪莲稿。

他怔住,喉结动了动,低声问:“你……见过原作?”

我摇头:“只是喜欢。查过资料,她很了不起。”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我的画轻轻放回桌上,指尖在纸角停了一瞬——像触碰易碎的遗物。

那一刻我知道:

他心里住着一个女人,骨头都化成了灰,魂还在。

而我,连灰都不是。

后来,我开始频繁出现在他生活里。送他手磨的咖啡豆(宋妍曾开过一家小咖啡馆);在他加班时“偶遇”,递上保温桶装的热汤(宋妍炖汤总爱加陈皮);甚至在他生日那天,穿上她同款的蓝灰色羊毛裙,站在他办公室门口,捧着一束白山茶。

他没拒绝,也没接。

只是淡淡说:“你不像她。”

我咬着嘴唇点头:“我知道。可我愿意学。”

他看着我,目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人不是能学来的。她走了,就永远走了。”

直到那天,我在他家楼下,看见一个姑娘拎着画具箱走进单元门。

二十岁出头,短发,穿宽松的工装裤,背影清瘦,走路时微微含肩——和宋妍旧照里那个姿势,一模一样。

她叫林晓。

美院研究生,来借宋妍留下的风景写生笔记。

贺砚舟竟答应了。

我站在楼道阴影里,看他破天荒地亲自泡茶,端到画室门口,轻轻敲了三下——那是他唤宋妍的方式。

门开了。

林晓抬头笑,阳光从她背后窗子涌进来,照亮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那一刻,我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地断了。

不是嫉妒。

是绝望。

——原来只要一个相似的轮廓,他就能让那扇尘封的门,重新打开一道缝。

而我站了七年,连门把手都没碰过。

当晚,我去了郊外。

老厂房改造的艺术区,宋妍的旧画室还租在那里。贺砚舟付着租金,但几乎不去——怕触景伤情,又舍不得清空。

钥匙,是我三个月前趁他醉酒,在他裤兜里摸出来的。

门“吱呀”推开,松节油和陈年木头的味道扑面而来。

月光从高窗斜切进来,照在画架上那幅未完成的《雪线之上》:湖心冰窟泛着幽光,岸边一株绿绒蒿,花瓣薄如蝉翼,颤巍巍立在寒风里。

底下压着一行小字:

“等春天来了,我们再来看它开花。”

签名:宋妍。

我站在画前,看了很久。

然后,从包里掏出打火机。

——不是冲动。

是计算。

火苗舔上窗帘时,我退到门口。

亚麻布“轰”地燃起,火舌卷着暖光向上攀爬,映得满墙画作像活过来一般:雪峰在抖,冰湖在裂,那株绿绒蒿,仿佛正被烈焰灼烧,却仍不肯低头。

我拨通119,平静报了地址。

又拨通贺砚舟的电话。

他接得很快,声音沙哑:“这么晚了?”

“砚舟,”我说,“你的画室……着火了。”

电话那头,死寂。

三秒后,他猛地挂断。

我靠在冰冷的铁门框上,看着火光冲天而起,映红半片夜空。

消防车鸣笛由远及近。

而我,慢慢蹲下来,把打火机埋进墙角雪堆里。

三天后,他约我在茶馆见面。

没问起火原因。

只问:“你想要什么?”

我看着他眼下青黑,声音很轻:“娶我。”

他闭上眼,长久沉默。

窗外玉兰花开得正盛,洁白厚重,像一场无声的雪。

最后,他睁开眼,说:“好。”

——我得到了婚姻。

可那晚他掀开我盖头时,眼里没有喜,没有怒,只有一片被大火烧过的荒原,焦黑、空旷、寸草不生。

他履行承诺,像个最守信的债主。

可我知道——

那场火,没烧出春天。

它只烧出一座冰窟。

而今天,他终于带我来了。

雪还在下。

细碎、绵密、无声,像时间本身在缓慢沉降。

贺砚舟没说话,只是伸手拢了拢围巾——深灰色羊绒,袖口磨得发亮。那是宋妍留下的旧物,他穿了十二年,没换过一条。

他不看我,视线落在冰窟边缘凝结的霜花上。那霜花呈放射状,像一朵冻僵的火焰。

我哈了口气,暖意刚出口就散了。

“第一版本,我说我烧了画室,逼你娶我——那是真的。”

“可它只是表层灰烬。底下还埋着炭,埋着火种,埋着……你永远没问过的事。”

他终于抬眼:“你还想说什么?”

“我想说,那场火,不是我一个人点的。”

他眉梢一动,极轻微,像冰面裂开一道毫不可察的细纹。

我蹲下来,手指插进雪里,挖出一小块冻土。土是黑的,混着去年枯草的残渣。

“你知道宋妍最后那幅画,为什么叫《雪线之上》吗?”

他没答。

“因为她知道,自己活不到下一个春天。”

——话音落下,风忽然停了。

整片湖面静得像一块巨大的墨玉。

我盯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缓缓道:

“她得的是肌萎缩侧索硬化症——就是那种,身体一点点被冻住,脑子却清醒着,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座活体冰雕的病。”

他猛地站起来,靴底碾碎薄冰,“咔嚓”一声。

“不可能……她体检一直正常!她走之前还在爬山!”

“是啊,她爬了。她怕你知道,偷偷停了药,用激素强撑着陪你去雪山。回程飞机失事……其实不是意外。”

他僵在原地,像被钉进冰层。

“她预约了安乐死。”我声音放得很轻,“日期,就在返程后第三天。她不想让你看见她瘫在轮椅上流口水的样子。所以她选了那趟航班——老旧机型,航线经过雷暴区,气象预警早就发了。”

他嘴唇发白:“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趟航班的乘客名单,是我爸帮忙‘调整’的。”

他猛地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嵌进肉里:“你爸?”

“我父亲是民航局的事故调查员。”我迎着他噬人的目光,“他经手过三十七起空难报告。他告诉我:有些‘意外’,细查起来,漏洞比筛子还多。比如——乘客登机前临时更换座位,从经济舱升到头等舱;比如——值机系统里,有人提前锁死了逃生通道附近的空位。”

我抽回手,揉着腕上红痕。

“宋妍用她父亲的老战友关系,打通了关节。她不想死在病床上,她想死在雪线之上——在她最爱的光里,一瞬归零。”

他踉跄后退一步,撞在冰镩上。金属柄晃了晃,发出空洞的响。

“那你……为什么要烧画室?”

“因为画室里,有一份她留下的信。”

我从内袋掏出一张叠得方正的纸,边角已泛黄发脆。

“她走前,托我父亲转交给你。可我爸没给。”

他伸手要抢。

我缩回手:“你先听我说完。”

“信里写:‘砚舟,如果有一天,有个女孩为你流泪、为你疯、为你烧掉我的痕迹——请别恨她。她比我勇敢。我逃了,她却敢站在火里,等你回头看她一眼。’”

雪粒落在纸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我爸说,这封信太危险。它会动摇你——你会心软,会犹豫,会把对死人的愧疚,转嫁到活人身上。而那个活人,正虎视眈眈盯着你。”

“所以……你爸扣下了信?”

“不止。”我深吸一口气,冷气刺得肺叶生疼,“他做了更狠的事。”

我展开信纸——背面竟贴着一张泛黄的B超单。

日期:十二年前,三月十七日。

姓名:宋妍。

孕周:8周+。

备注:胎心搏动良好。

贺砚舟如遭雷击,脸色瞬间褪尽血色。

“她怀孕了。”我声音平静得像念病历,“瞒着所有人。她怕你知道后,会为了责任留下;怕你余生都困在‘如果当初’的牢笼里。所以她在登机前,给自己注射了过量胰岛素——伪装成低血糖突发昏迷,被抬上担架。机组以为她只是晕机,没人深查。”

“……孩子呢?”他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孩子也没了。胰岛素冲击太大,胎停在腹中。尸检报告被我爸压了下来,对外只说‘多脏器衰竭’。”

他膝盖一软,单膝跪在冰上。

“你烧画室那天……”他忽然抬头,眼底血丝密布,“是不是还烧了别的东西?”

我点点头。

“我烧的,不只是画。”

“我烧的,是她的骨灰。”

——那晚火光冲天,最后坍塌的,是画室角落一只青瓷坛子。灰白粉末混着火星腾空而起,像一场逆飞的雪。

宋妍的遗嘱写:若意外身故,骨灰撒入雪山湖。

可贺砚舟不肯。他把骨灰存进画室,日日相对,如守灵。

我烧掉的,是她最后的归处。

“我想让你明白:她走了,彻底走了。连灰都不剩了。你守着的,只是一间空屋子,一场幻觉。”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雪原上飘散,像碎玻璃刮过铁皮。

“所以……你爸,一手安排了她的‘意外’,一手压下她的遗言,再让你来烧掉她的痕迹……你们父女,合起伙来,把我推进了婚姻的冰窟?”

“不。”我摇头,“我爸只做了前两步。烧画室,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

“因为那天,我在画室暗格里,发现了第三样东西。”

我从贴身口袋取出一个塑料小袋——里面是一枚银色胶囊,空的。

“氰化物胶囊。她备在画架夹层里,标签上写着:‘若病发不可逆,自决用。’”

“她其实准备了两套方案:高空解脱,或静默自尽。”

“而我选了第三条路——”

“我替她,把‘自决’,变成了‘他决’。”

风骤然卷起,雪幕如帘。

贺砚舟盯着那枚空胶囊,久久不动。

许久,他哑声问:“……你爸知道你烧骨灰吗?”

“不知道。”我收起胶囊,“这是我给你的‘保险’。”

“什么意思?”

“骨灰坛底下,垫着一层锡纸。火灭后,我在灰烬里找到半枚没烧透的指骨——很小,属于胎儿。”

我直视他:“我把它,缝进了我的子宫肌瘤里。”

他猛地抬头,像被冰锥刺穿。

“十二年前手术切除肌瘤时,医生问我:‘要保留标本做病理吗?’我说:‘不用,烧了。’——可我没烧。”

“它现在,就在我身体里。和我长在了一起。”

雪落在他睫毛上,凝成细小的冰晶。

“所以——”我轻声说,“你若今天推我进冰窟,明年开春,湖底融出来的,不只是我的尸骨。”

“还有一截,属于你和宋妍的孩子。”

雪停了。

湖面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冰层深处透出幽微的蓝光。风不再呼啸,天地陷入一种近乎肃穆的寂静。

贺砚舟仍跪在冰上,右手按着胸口——那里空荡荡的,没有心跳加速的悸动,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重。他盯着我,像第一次真正看清我。

“你骗我。”他声音沙哑,却不带怒意,只有一种被反复碾磨后的疲惫,“那截指骨……根本不在你身体里。”

我没否认,只是轻轻笑了。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你太急了。”他慢慢站起身,拍掉膝上雪屑,“你说‘缝进子宫肌瘤’——可十二年前你做肌瘤切除时,主刀医生是我大学室友。术后他私下告诉我:‘她子宫已经切除了,腺肌症晚期,保不住。以后……别让她知道太早,她还年轻。’”

我脸上的笑僵了一瞬。

他继续道:“你从没怀过孕。你连受孕的可能都没有——可你总在经期捂着小腹蜷在沙发上,说‘疼得像有东西在里面踢我’……原来你连痛,都在模仿宋妍。”

我低头,看着自己冻红的手——这双手,曾一遍遍描摹宋妍的笔触,试穿她同款的围裙,对着镜子练习她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尾音。

可我忘了:

有些东西,光靠模仿,是长不出来的。

比如心跳。

比如孩子。

比如……爱。

“所以,”他声音很轻,“第三版本,该揭晓了?”

我点点头,从贴身衣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蓝灰色亚麻布,边角磨得发白,和他围巾同料。那是宋妍画室门后那件围裙的一角。我烧画室那晚,偷偷剪下来的。

打开布包,里面不是骨灰,不是指骨,而是一枚小小的、干瘪的种子。

深褐色,皱缩,像一粒陈年的药。

“绿绒蒿的种子。”我说,“宋妍画里那株,在冰风里开花的。”

他怔住。

“她最后那幅《雪线之上》,画的不是现实,是愿望。那株绿绒蒿,现实中根本没开花——它只是刚冒出芽。她把它画成盛开的样子,因为……她知道,自己等不到。”

我摊开掌心,让雪落在种子上。

“她说过:‘有些生命,生来就在雪线之上。它不靠温暖活着,靠的是忍耐。只要根还在冻土里,春天一来,它就敢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第一个版本,我烧画室逼你娶我,是真的。”

“第二个版本,你前妻病重、赴死、留信、藏骨灰……全是我编的。”

他呼吸一滞。

“宋妍没得绝症。”我抬眼,“她健康得很。她只是……不爱你了。”

风,忽然又起。

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

“你们蜜月旅行回来第三个月,她就提了离婚。”

“她说:‘砚舟,你像一本装帧精美的书,可我翻了十年,一页都没读懂。你温文尔雅,事事周到,可你从不生气,从不争执,从不为任何事失控——因为你心里,根本没放进过任何人。’”

“她走得很平静。没吵没闹,签了字,搬了家,改了名字,去了南方教小孩画画。去年冬天,她寄过一张贺卡给我——没写地址,只有一行字:‘听说你们过得挺好。替我看看雪线之上的花开了没。’”

贺砚舟的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编出那些故事?”

“因为我想让你恨我。”我轻声说,“恨比爱容易留人。爱会走,恨……会钉住一个人。”

“你烧画室,不是为逼婚——是为斩断你最后的退路。你守着那间空屋子,不是因为深情,是因为怯懦。你不敢承认:她走了,不是因为死了,是因为你给不了她想要的‘活着’。”

他踉跄后退,背靠冰镩,像被抽掉脊骨。

“而我——”我攥紧那粒种子,“我比你更怯懦。”

“我编出绝症、遗嘱、骨灰、胎儿……是因为我害怕真相太轻——轻得留不住你一秒。”

“可最深的真相是……”

我忽然掀起衣摆,露出小腹——一道长长的手术疤,蜿蜒如河。

“十二年前,我做了心脏移植手术。供体,是个车祸身亡的年轻女孩。”

他瞳孔骤缩。

“术后半年,我出现奇怪的反应:开始喜欢松节油的味道;画雪峰时,手会自己补上几笔蓝雪花;听见《雪落下的声音》,会无端流泪……医生说是‘细胞记忆’,很罕见,但有文献记载。”

“后来我查到了供体信息——23岁,美院研究生,登山时遇滑坠,抢救无效。”

“她叫林晓。”

——正是当年,那个走进你画室、被你多看了一眼的姑娘。

“她和宋妍长得像,但不是替身。她是全新的、鲜活的、会为你泡茶时多放一片陈皮、会趴在画架边看你勾线就笑出声的女孩。”

“你对她动心了,对吗?”

他闭上眼,一滴泪滑下来,没等落地,就在睫毛上冻成冰珠。

“林晓死后三个月,我找到了你。我拿着她的画册,站在你面前,说我喜欢你的风格。”

“你没认出我。你只看见——一个像她的人。”

“你娶我,不是因为火,不是因为胁迫……是因为那一瞬间,你透过我,又看见了她眼里的光。”

雪,又开始飘了。

我蹲下身,刨开冰面薄雪,挖出一小块冻土。土是黑的,僵硬如铁。我把绿绒蒿种子埋进去,轻轻压实。

“所以第三个版本——没有阴谋,没有复仇,没有骨灰与指骨。”

“只有一个病人,在换了另一颗心之后,笨拙地、疯魔地,试图活成那颗心主人的模样。”

“我烧画室,是想烧掉‘林晓’存在过的证据——可火越旺,我越清醒:我永远不是她。”

“你对我冷漠,不是因为你无情——是你怕。你怕再爱一次,再失去一次。”

“而今天你带我来冰湖……不是为杀我。”

我抬头,直视他:“是为确认——如果我死了,那颗在你怀里跳了十二年的心,会不会也停。”

他没回答。

但他的手,慢慢伸过来,覆在我小腹的疤痕上。

很轻,像触碰一粒将醒未醒的种子。

阳光照在冰湖上,碎银般晃眼。贺砚舟沉默地牵马走在前头,我裹着厚毯坐在马背,手揣在怀里——那里有半粒绿绒蒿种子,另半粒埋在了冰下。

他没再提那夜的事,也没碰我。可每当我身体晃一下,他都会下意识伸手虚扶——像护着一盏风中残烛。

回到成都,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烧掉所有画稿。

宋妍的,林晓的,我临摹的,伪造的……厚厚一摞,塞进铁桶。火苗窜起时,他站在阳台门口,背光而立,影子被拉得很长,覆在我脚边。

我没烧那件亚麻围裙。

而是洗净、熨平,叠好,放回他书房最底层抽屉——和那些炭笔、水彩、速写本,静静躺在一起。

夜里,他第一次主动抱我。

不是发泄,不是惩罚,只是抱。脸埋在我颈窝,呼吸温热又沉重,像一头终于卸下重负的老兽。

我没说话,轻轻拍他后背。

窗外玉兰树影摇晃,月光流淌如水。

我忽然想起医生的话:

“你的心跳,最近越来越稳了。”

——十二年前那场移植手术后,我的心脏总在情绪波动时乱跳,像揣着一只受惊的鸟。可这半年,它渐渐安静下来,有了自己的节律。

仿佛……终于认了主。

半年后,我在藏区纪录片展上,遇见了她。

一个戴圆眼镜的北京姑娘,短发利落,脖子上挂着老式胶片机。

正是那个雪夜给我发短信的摄影师。

她走过来,递给我一杯热酥油茶:“还活着?”

我笑:“托你的福。”

她没寒暄,直截了当:“那天,我真以为他会推你下去?”

我摇头:“我知道他不会。”

“为什么?”

“因为他蹲在冰窟边时,手一直在抖——不是冷,是怕。”

“怕你掉下去?”

“不。”我轻声道,“怕他自己……控制不住想拉我一把。”

她盯着我看了很久,忽然从包里掏出一张照片,推到我面前。

是冰湖航拍图。

湖心一圈薄冰已化,露出深蓝水面。

而在那圈水中央,一点微黄,倔强地浮着——

一株绿绒蒿。

花瓣完整,茎秆挺直,像一枚钉在深渊中央的火种。

“春天融雪时,我回去补拍空镜。”她声音很轻,“当地人说,那地方冰层最厚,往年从没开过花。今年不知怎么……它就出来了。”

我接过照片,指尖抚过那抹黄。

“你后来……还见过宋妍吗?”

她犹豫片刻,说:“见过一次。在大理。她开了一间小画室,教留守儿童画画。墙上挂满孩子的涂鸦——雪山,湖,冰窟,还有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黄花。”

“她问起你了吗?”

“问了。我说你过得挺好。”

“你怎么答?”

她笑了:“我说——‘她终于不再烧东西了。现在,她学着去种。’”

离开展厅,我在街角咖啡馆坐下。

窗外梧桐叶落尽,冬阳淡薄。

手机震动,是贺砚舟的消息:

“今晚回家吃饭。炖了陈皮鸡汤。”

我回:“好。”

收起手机,我望向玻璃窗——

倒影里,一个女人,三十多岁,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眼底不再有焦灼的火光。

她抬手,把一粒深褐色的种子,轻轻放进马克杯底。

热水冲下去,种子沉浮几下,缓缓舒展。

像一颗心,在温水中,终于肯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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