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森林像一头蛰伏的,墨色的枝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桃矢站在空地中央,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空落落的疼。
他在找什么?
想不起来。但那股强烈的渴望像藤蔓缠紧喉咙,逼得他喘不过气。
眼前的景象突然扭曲。
不是森林了。是学校的露台,电影杀青那天的露台。
夜色沉沉,摄像机早撤了,导演空着,草坪上连个人影都没有。桃矢扶着栏杆往下看——哪有什么草坪?
只有无边的黑暗,像张着血盆大口的深渊。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满月孤零零地挂在天上,冷得像块冰。
桃矢一阵眩晕,猛地后退一步。
“忘词了?”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点轻快的笑意。桃矢霍然转身,瞳孔骤缩。
雪站在那里,眉眼弯弯,像往常一样温和。可桃矢的后背却瞬间爬满寒意——这地方不对劲,雪怎么会在这里?
“你……”桃矢的声音干涩得厉害,脑子像被浆糊灌满,“不是……”
“别紧张嘛。”雪笑着摆手,“又不是演灰姑娘,忘词也没人笑你。最后一场戏了,要不再看眼剧本?”
桃矢用力摇头,试图驱散那股诡异的违和感:“不是剧本的事……雪,我有话跟你说——”
他想说“我知道你的秘密了”,想说“我一直都知道”。可话没出口,雪突然晃了晃,眼睛里的黯淡下去。
“对、对不起,桃矢……”雪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带着浓重的睡意,“突然好困……我……”
他踉跄着往栏杆倒去!桃矢心脏骤停,疯了似的扑过去:“雪!小心!”
太晚了。
雪像个断线的木偶,身体折成奇怪的角度,翻过栏杆往下坠。桃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时间仿佛被拉长到无限——他看见雪散开的头发,看见他垂落的手,看见深渊里翻涌的黑暗。
“不——!”
桃矢嘶吼着扑到栏杆边,手指拼命往下抓。指尖传来一阵剧痛,他差点把胳膊扯脱臼——终于抓住了雪的!
雪的身体沉得像块铁,桃矢一只手抓着栏杆维持平衡,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指节泛白。雪在他手里动了动,像在做噩梦,眉头皱得紧紧的。
桃矢急得眼睛发红,刚想发力把人拉上来,雪突然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不是雪平时温暖的金棕色,是银紫色的,像猫一样竖瞳,冷得像隆冬的。
桃矢浑身一僵,差点松手。
“你救不了我,桃矢。”
声音平稳,带着一种临下的。明明叫着熟悉的昵称,却像一记抽在桃矢脸上。
“你总想保护我,对吧?”那双妖异的眼睛盯着他,像在看一只蝼蚁,“你试着把我藏起来,不让我受伤害。可你明明预感到了什么,却什么都阻止不了。那次我掉下去,你只能看着,什么都做不了。以前救不了,现在你连自己都快没了,凭什么觉得能救我?”
桃矢的呼吸在冷夜里发颤,胸口像被巨石砸中。“我救了!”他吼道,声音嘶哑得像破锣,“我救了他!我放弃了那么多,几乎是我的一切——我救了他啊!”
那双银紫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近乎怜悯的:“是吗?木之本同学,你到底救了谁?”
话音刚落,雪的头猛地垂下去,身体再次变得软塌塌的。他的手在桃矢掌心里痉挛了一下,桃矢眼睁睁看着他往下滑——
“雪!”
像冰水浇遍。桃矢想都没想,松开抓着栏杆的手,另一只手拼命往前伸,想去抓雪的另一只。指尖只碰到了雪衬衫的袖口,那点温度瞬间消失。
雪像被黑暗吞噬的影子,了无尽深渊。
“雪————!”
桃矢撕心裂肺地尖叫,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栏杆外扑。就在这时,他看见深渊里仰起一张苍白的脸——是雪!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了恐惧和……责备?
“桃矢……”
声音消散在风里。黑暗彻底吞没了那抹身影。
桃矢瘫在栏杆边,浑身冰凉。深渊上方突然亮起一道刺目的蓝白色,冷得像死神的镰刀。桃矢闭上眼睛,连躲都懒得躲。
随便吧。
天使也好,恶魔也罢。让他来,让他得意,让他毁掉自己所有在乎的东西。反正雪没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
扇动的声音在寂静里响起,沉闷得像鼓点。渐渐弱下去,桃矢麻木地睁开眼。
月缓缓从深渊里升起,银色的长发在下泛着冷。他怀里抱着一个人——
是雪!
桃矢的心脏猛地一跳,随即又沉下去。他盯着月怀里的雪,声音像淬了毒:“耍我玩?月?想看我给‘尸体’收尸?”
月停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悬浮在空中。银色的眉毛挑了挑,语气平淡:“不是耍你。他活着,你自己看。”
勾勒出雪的轮廓,桃矢地看见他胸口微微起伏,眼皮轻轻颤动,像在做一个安稳的梦。
——他还活着!
桃矢的一软,差点跪下去。巨大的 relief 像潮水般涌来,冲得他头晕目眩。
“他掉下去的时候,是我接住了他。”月低头看着怀里的雪,眼神里没有爱,也没有恨,只有一种冰冷的、非人的算计,“他的命,本来就在我手里。”
桃矢的血液瞬间冻结。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发颤,明知问。
月抬起那双猫一样的眼睛,直视着桃矢:“他不过是我的。一个用来隐藏身份的,等我力量恢复到能现身就没用了。现在我变强了,他还有什么存在的?等小樱的力量足够支撑我,我连你给的那些东西都不需要了。到时候,我欠你们什么?”
桃矢看着月怀里呼吸平稳的雪,看着那双紧闭的眼睛,突然明白过来——
他以为自己救了雪,可从一开始,雪的命就不是他能保住的。
深渊的风卷着寒意扑上来,桃矢站在栏杆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股灼人的怒意猛地窜上心头,烧得桃矢眼前发黑。他死死攥住栏杆,指节泛白,连骨节都在咯吱作响。
他几乎要扑过去,把那个高高在上的月之掐死!
“你这个混蛋!”桃矢的声音像淬了冰,“他是真实存在的!比你更真实!他有朋友,有在乎他的人——你呢?你什么都没有!不准你带走他!我绝不!”
月之垂下眼睫,声音冷淡得像千年寒冰:“是吗?那你要怎么阻止我,木之本同学?你的力量早就给了我,现在的你不过是个普通人。你还能做什么?”
这句话像一把冰锥,瞬间刺穿了桃矢的怒火。羞耻和无力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冻得他浑身发抖。
是啊。
他为了救雪,把自己的魔法剖出来给了月。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连保护最在意的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牺牲,他的爱,难道就这么一文不值?
桃矢低下头,盯着自己颤抖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说过会保护他的……”
月轻轻摇头:“我承诺的是保护小樱。她是库洛牌的主人,我只效忠于她。”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一丝波澜,“至于雪……我不需要他也能履行职责。”
轰——
桃矢的世界彻底崩塌了。
他猛地抬头,眼眶干涩得发疼,视线死死锁住月那双冰冷的紫眸:“别把他从我身边带走……求你……”
月的似乎松动了一瞬。
“桃矢。”他轻声开口,“他已经……”
话音未落,月忽然张开双臂。
雪像断线的风筝,直直身后的黑暗深渊。
“雪——!”
桃矢疯了一样翻过栏杆,伸出手去抓。可指尖只捞到一片虚无,雪的名字被他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他跟着坠了下去。
心口的空洞越来越大,仿佛要把他整个人都吸进去……
“呼——!”
桃矢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息着。
天旋地转。
他挣扎着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摔在地板上,睡衣缠成一团,勒得膝盖生疼。周围是熟悉的房间,熟悉的黑暗,还有窗外隐约的。
是梦?
桃矢扶着床沿坐起来,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用力抹了把脸,试图把那个噩梦从脑子里赶出去。
求求了……只是个梦……
就在这时,敞开的窗户传来一阵轻响。
桃矢猛地抬头——
月之正站在窗台上,那双巨大的白色轻轻扫过地面,美得不像真人。
“是你!”桃矢的声音嘶哑,怒火瞬间又烧了起来。
月似乎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冰冷的,仿佛刚才的惊讶只是错觉。他微微颔首:“桃矢。”
桃矢从地上爬起来,死死盯着他:“你来干什么?”
这次月的惊讶藏不住了,他往后退了半步,声音却依旧平淡:“我们……感知到了你的痛苦。”
桃矢愣住了:“什么?”
月皱了皱眉,语气像在哄小孩:“你的噩梦。你在梦里的恐惧太强烈,把我和另一个‘我’都惊醒了。”他别过脸,耳尖似乎有些泛红,“是他让我来的。”
桃矢瞬间明白了“另一个我”是谁。
怒火像被浇了一盆冷水,只剩下疲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雪听到他的声音了。
他坐到床边,双手交握放在膝盖上:“怎么会这样?”
月飘近了些,低头看着他的发顶。如果桃矢抬头,就能看到月的眼神里,竟带着一丝温柔。
“你把魔法给了我们。”月的声音很轻,“你的一部分,已经了我们。现在还有一条看不见的线,把我们连在一起。”
桃矢抬头,看着那双巨大的:“所以你为什么来?”
月突然发出一声类似无奈的轻哼,像是在自言自语:“雪说得对……”然后他看向桃矢,语气带着点不耐烦,“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话音刚落,柔和的笼罩了月。金色与蓝白色交织,散去时,雪站在那里,穿着睡衣,脸上满是。
“桃、桃矢……”
看到雪活生生站在眼前,桃矢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冲过去,一把将雪紧紧抱住。
“雪!”
雪的头靠在他肩上,回抱住他:“桃矢,没事了,我在这里……”
桃矢突然推开他,双手按在雪肩膀上,眼神里满是后怕:“刚才你不在!你掉下去了!我抓不住你!月他……他就那么看着你掉下去!”
雪抬起手,轻轻覆在桃矢的手臂上,笑得温柔:“要不要……跟我说说那个梦?”
桃矢猛地转身,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床上,头晕得厉害。
他不想说那些梦。
不想对雪说。
雪最近已经够烦的了,自己再拿那些荒诞的噩梦去烦他,简直是残忍。
可他该怎么开口?说他梦见雪的另一个存在想杀了自己?
桃矢用力掐了把掌心,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梦境——时想起来都觉得荒谬。
但没用。
灵魂深处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像个无底洞,随时要把他吞噬。
身侧的床垫微微下陷。
雪坐了过来,离得很近,却没有碰到他。
“桃矢……告诉我好不好?”雪的声音温温柔柔的,像羽毛拂过心尖,“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
就是这声轻唤,彻底击溃了桃矢的防线。
那些天旋地转的眩晕、雪的手从自己掌心滑落时的恐惧、月那双冰冷眼眸里的嘲弄……一股脑涌了出来。
唯独没说那个空洞——梦里吞噬雪的深渊,此刻正张着嘴在他灵魂里等着。
雪安静地听着,始终落在桃矢紧绷的侧脸上。
等桃矢说完,两人之间的沉默像被拉到极致的丝线,绷得快要断裂。雪忽然覆上桃矢的手,按住他无意识颤抖的指尖。
他轻轻叹了口气,偏过头,终于对上桃矢躲闪的视线。
桃矢猛地一颤,却没移开。
“桃矢,”雪的声音很轻,“你为什么觉得月想伤害我?”
“我……我……”桃矢舌头打结,积压了几天的恐惧和疲惫瞬间爆发,“雪!我保护不了你了!万一那个家伙想彻底取代你怎么办?万一他不耐烦只在危急时刻出现,再也不让你做自己了怎么办?!”
话音未落,他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
连续几天的噩梦和失眠,像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雪立刻伸手抱住他,力道温柔却坚定,直到他的颤抖渐渐平息。
“桃矢,没事的,真的没事。”雪的声音贴着他的耳廓,“月绝不会伤害你,更不会伤害我——他伤害我,就等于伤害他自己。”
桃矢咬紧,语气发苦:“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雪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的悲伤,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桃矢,……我们不是两个人。”
桃矢猛地转头,瞪大眼睛看着雪,想立刻反驳这个荒唐的说法。
可当他撞进那双漂亮的金绿色眼眸时,却莫名觉得——这是真的。
“怎……怎么可能?”
“前几天我睡着的时候,和月聊了聊。”雪无奈地笑了笑,摇摇头,“你知道吗?从我发现他的存在开始,就一直在和他对抗。我讨厌和一个陌生人人生,我想做我自己,不想当什么‘虚假的形态’,更不想成为别人的一部分。所以我拼地反抗,直到筋疲力尽。”
雪抬起下巴,飘向虚空,像是在回忆什么:“那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停了下来。然后我们开始说话。”
“我没法准确描述那种感觉,可能我自己也没弄懂,但我现在知道——没有月,我就不是完整的我。我们不能被分开,不是一个人,也不是同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但绝对不是毫无的两个人。”
他转头看向桃矢,眼神亮得惊人:“我们是同源的,桃矢。只能这么说。我们的联系,是人类无法理解的那种。”
雪的脸上忽然浮现出一种纯粹的、宁静的喜悦,看得桃矢心脏发紧。
“而且……我们都爱你。”雪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月的爱和我的不一样,他不懂人类的方式,但我们都爱你。”
桃矢仿佛又了那个梦境——灵魂里的空洞张着嘴,等着吞噬他。
可这次迎接他的不是黑暗和恐惧。
有一双有力的手臂接住了他,有温柔的声音在耳边低语,还有两双眼睛——一双金色,一双紫色——带着怜悯和爱意,静静地看着他。
“你一直保护我们,”一个既像雪又像月的声音响起,“现在换我们保护你。”
桃矢猛地向前一扑,头晕目眩间差点摔下床,雪及时拉住了他。
温热的触感传来,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雪在这里。
就在他身边。
“雪……对不起……”桃矢的声音带着哭。
“不用道歉。”雪用额头抵着他的,柔软的灰色头发蹭得桃矢眼睛发痒,“你永远都不用跟我道歉。”
“还是对不起……替我跟月也说一声。”
“嗯,我会的。”
桃矢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雪,你……能不能留下来?”
这句话不只是说现在,更是说以后,说永远。
明知答案,问出口时还是用尽了勇气。
雪笑了,笑得像一样晃眼,让桃矢忘了呼吸。
“好。”
两人静静地抱着,直到雪忽然眨眨眼,从桃矢怀里退出来:“对了桃矢!你爸爸要是回来,问我怎么在这里,你要怎么解释啊?”
桃矢愣了愣,忽然低笑出声。
所有的恐惧和不安,好像都随着这声笑散了。
“老爸出差了,”他看着雪,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小樱……她早就知道了。”
世界上最难的事,是开口求助。
可现在,桃矢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他看着雪的眼睛,轻声道:“雪,我也爱你。”
说完,他闭上眼,彻底放松下来,靠在雪怀里。
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