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雨季总带着一股铁锈和旧报纸的味道。路明非蹲在蛇岐八家那间能俯瞰整个涩谷的奢华茶室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榻榻米边缘精致的藤编纹路。窗外，霓虹灯在粘稠的雨幕里晕开成一片片模糊的光斑，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室内太安静了，只有雨水敲打玻璃的单调声响，以及他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咚，咚，咚，擂鼓一样，震得他耳膜发疼。
对面，橘政宗，或者说赫尔佐格博士，正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副无框眼镜。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称得上优雅，镜片后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路明非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精密仪器般的专注。
“路君，你的决心，我们都已经看到了。”赫尔佐格的声音不高，带着老年人特有的、令人放松警惕的温和沙哑，“绘梨衣小姐的‘茧’状态非常稳定，这为我们争取了宝贵的时间。但你要明白，‘神谕’中提及的方法，其代价……”
“我知道代价。”路明非打断他，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他咽了口唾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我会变成普通人。不再是‘S’级，不再有言灵，甚至连混血种都算不上了。我会……忘记她。”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几乎被雨声吞没。
忘记。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忘记那个在梅津寺町的夕阳里，穿着白色塔夫绸裙子，安静地眺望火车的女孩；忘记她在深海里笨拙地比划手语，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星；忘记她塞过来的、贴着“Sakura&绘梨衣のHello Kitty”贴纸的旧手机，里面存满了幼稚却认真的游戏记录；忘记她最后轻轻拉着他衣角，指尖冰凉，嘴唇无声开合的那个口型……
光是想到“忘记”这个可能性，剧痛就尖锐地炸开，比任何受过伤都要难以忍受。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奔涌，太阳穴突突直跳。
赫尔佐格微微颔首，像是赞许，又像是怜悯。“记忆是灵魂的坐标，路君。剥离了与绘梨衣小姐相关的所有记忆锚点，你的‘灵’才会彻底归于平凡，那份独一无二的‘钥匙’特质才能被安全抽取、转移。这是复活仪式不可或缺的一环。痛苦，但必要。”他顿了顿，将擦好的眼镜戴上，镜片反射着室内昏黄的光，看不清眼神，“当然，如果你现在反悔，没有人会责怪你。绘梨衣小姐会以‘茧’的形式，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永恒安眠。这或许……也是一种仁慈。”
仁慈？路明非扯了扯嘴角，尝到自己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他刚才不知不觉咬破了嘴唇。安眠？绘梨衣不应该沉睡在冰冷的尼伯龙根或者什么见鬼的“茧”里。她应该在阳光底下，笨拙但开心地玩着新出的游戏，吃着五颜六色的冰淇淋，看那些他永远觉得幼稚的动画片。她应该活着，呼吸这个世界的空气，哪怕……陪在她身边的，不再是记得她的路明非。
“我不反悔。”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点斩钉截铁的味道，“告诉我具体步骤。”
赫尔佐格脸上浮现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很好。那么，明晚子时，在源氏重工最深处的‘净化之间’。那里的炼金矩阵和液氦低温环境，能够确保血统剥离与转移过程的最大稳定性。你需要做的，就是躺进矩阵核心的‘神眠之棺’。剩下的，交给我们。”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路明非，望着外面被雨水浸泡的城市。“今晚，好好休息吧，路君。这或许是你作为混血种的最后一夜了。和过去的自己，做个了断。”
了断。路明非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茶室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两壁悬挂的浮世绘里，妖鬼的眼睛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转动，注视着他这个走向自我湮灭的祭品。
他没有回蛇岐八家为他安排的豪华客房，而是凭着记忆，在迷宫般的源氏重工内部穿行。这里曾是绘梨衣的“家”，一个华丽而孤寂的囚笼。他避开偶尔巡逻的黑衣守卫，脚步虚浮，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
最终，他停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门没有上锁，轻轻一推就开了。里面是一个空旷得有些过分的和室，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房间中央，静静地放着一台老式的显像管电视机，旁边散落着几张游戏光碟。灰尘在从高窗透进来的、被雨水浸染得灰蓝的微光中静静漂浮。
这是绘梨衣的秘密游戏室。她曾在这里，用那些简单的像素和电子音，构建自己小小的、不被打扰的世界。
路明非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上，蜷缩起身体。他应该感到悲伤，感到恐惧，或者至少有点壮烈的悲愤。但他没有。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麻木的钝痛，和一种近乎荒谬的虚脱感。他就要把自己拆解了，像丢弃一堆无用的零件。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雨声似乎小了些。他挣扎着爬起来，双腿因为久坐而麻木刺痛。他想起自己外套内侧口袋里，那个硬硬的、方方正正的小东西——绘梨衣的旧手机。他把它拿出来。红色的翻盖手机，边缘贴着已经磨损褪色的Hello Kitty贴纸。
他摩挲着冰凉的塑料外壳，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按下了开机键。
屏幕亮起微光，熟悉的待机画面，是绘梨衣自己设置的，两只简笔画的小黄鸭。电量居然还有可怜的一小格。他点开收件箱，里面空空如也。他点开发件箱，里面存着许多没有发送出去的草稿，大多是零碎的词汇和表情符号，“Sakura”、“天空”、“鸭子”、“开心”……像一幅幅残缺的拼图。
他一条条看着，视线越来越模糊。
就在他准备关掉手机，让最后一点电量和回忆一起沉入黑暗时——
嗡。
手中的手机，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
不是来电，不是闹钟。是短信提示音。
路明非愣住，昏沉的大脑一时无法处理这个信息。这台手机早就停机了，SIM卡可能都被注销了，怎么会收到短信？
他手指有些僵硬地点开收件箱。
一条新的，陌生的信息，静静地躺在列表最上方。
没有显示来信号码，只有一串混乱的、无法识别的字符，像是乱码，又像是某种加密后的标识。
信息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用的是日文，但语法略显怪异：
“その医者を信じるな。彼が抽出する血統は、復活のためではない…新しき龙王の製造だ。”
（别相信那个医生。他抽取的血统，不是用于复活……而是制造新的龙王。）
时间，显示的是：发送于 3分钟后。
路明非的呼吸骤然停止。
血液仿佛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冰寒。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假名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烙进他的视网膜。
医生？指的是赫尔佐格？血统不是用于复活绘梨衣？制造新的……龙王？
荒谬。恶作剧？是谁？凯撒？楚子航？还是蛇岐八家内部反对赫尔佐格的人？他们怎么知道这台手机？怎么知道现在的情况？又怎么能把短信发送到一台早已停机的旧手机上，并且……显示来自未来三分钟后？
混乱的思绪如同暴风雨中的海浪，疯狂撞击着他的颅骨。他猛地抬头，环顾这间空旷寂静的和室。灰尘依旧静静漂浮，雨声细密如常。没有任何异常。
但手中的手机，屏幕微光映着他惨白的脸，那条来自“未来”的警告，清晰得刺眼。
不是复活。
是制造龙王。
赫尔佐格……橘政宗……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承诺给他希望，给绘梨衣重生的老人……
路明非猛地攥紧了手机，塑料外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窜上，瞬间席卷了全身。先前所有的麻木、钝痛、虚脱，被一种更尖锐、更黑暗的恐惧和暴怒取代。
如果……如果这条短信是真的……
不，它必须被验证。在明天子时之前，在躺进那个所谓的“神眠之棺”之前。
他跌跌撞撞地冲出游戏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开。走廊昏暗，浮世绘上的妖鬼眼睛似乎闪烁着嘲弄的光。他必须离开这里，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必须思考，必须查证！
深夜的源氏重工，大部分区域都已沉寂。他像一道仓皇的影子，凭着记忆和直觉，朝着建筑相对边缘、人员稀少的区域摸索。他记得那里似乎有一些旧档案室或者闲置的实验室。
就在他拐过一个僻静的、堆放着废弃仪器的转角时，前方通道尽头，一扇原本应该紧闭的金属气密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昏黄的、不同于走廊节能灯的灯光从门缝里渗出，同时飘出的，还有一股极其微弱、但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气味。
那是福尔马林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腻中带着金属锈蚀的腥气。类似于血，但又比血更浓稠，更古老，更令人不适。
路明非的脚步钉在原地。混血种的本能，即使在他即将自愿抛弃这份力量的此刻，依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门内传来极其轻微的、液体滴落的声音。嗒……嗒……间隔规律，在死寂的深夜走廊里被放大，清晰得瘆人。
还有另一种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大型设备的嗡鸣，又像是……某种生物的缓慢呼吸。
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到门边，从那道狭窄的缝隙向内望去。
只看了一眼，他全身的血液，真的彻底冻结了。
门内是一个比游戏室大得多的空间，灯火通明，摆放着各种他从未见过、结构异常复杂的仪器，管线如蟒蛇般纠缠。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的透明培养槽，浸泡在散发着寒气的淡蓝色液体中。
培养槽里，悬浮着一具赤裸的、苍白的躯体。
黑色的长发如同海藻般在液体中缓缓飘散，面容精致如人偶，双眼紧闭。
是绘梨衣。
或者说，是绘梨衣的身体。
而在旁边另一个稍小一些的培养槽里，暗红色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般的粘稠液体，正在某种力量的牵引下，沿着透明的导管缓缓流动、汇聚、旋转，隐隐形成一个……胚胎般的轮廓。液体中，不时闪过一抹暗金色的、冰冷残酷的光泽。
一个穿着白色无菌服的身影，背对着门口，站在主控台前，正专注地调整着某些参数。那熟悉的、微微佝偻的背影……
是橘政宗，赫尔佐格。
他似乎在对谁说话，声音通过房间内的扬声器传出，经过金属和玻璃的反射，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质感：
“……‘钥匙’的最后适配即将完成。旧王的遗产，将成为新王诞生的基石。多么完美的进化……”
路明非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手机在他掌心被攥得滚烫，那条来自“未来”的短信，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咆哮、燃烧。
别相信那个医生。
他抽取的血统不是用于复活……
而是制造新的龙王。
冰冷的、绝对的恐惧，和焚尽一切的暴怒，如同两条交缠的毒蛇，瞬间噬咬住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门内，那个穿着无菌服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
路明非再没有任何犹豫，转身，用尽此刻所能调动的全部力气，朝着来时的、更深沉的黑暗与建筑迷宫深处，亡命奔逃。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激起凌乱的回响，如同他此刻疯狂擂动的心跳。
他必须逃出去。
必须活下来。
短信是真的。警告是真的。
而那个承诺给他希望的人，正在利用绘梨衣的“茧”，和他路明非自愿献出的全部，酿造一场远比死亡更可怕的……龙王诞生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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