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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糖,够甜(上)

我的糖,够甜

陪嫡姐问诊,误将坐胎药方带回府中。

竹马太医陈大夫见方沉声问:“几个月了?”

我笑答:“三个月。”他眸中委屈翻涌:“谁的?”——

一场乌龙,揭开了十年青梅竹马藏不住的心动与醋海波澜。

临安府的春末,潮得能拧出水来。

我蹲在药铺后巷的青石板上,就着屋檐滴答下来的雨帘,把一颗枇杷核往墙缝里塞。

——不是玩,是埋“罪证”。

这颗核,半个时辰前还裹在蜜里,被塞进我嘴里。

塞它的人,现在就站在我背后,玄色襕衫下摆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林半糖。”他开口,声音清清冷冷,像药碾子里刚碾开的薄荷叶,“你埋它,它就能自己长成树,结出新枇杷,再变回糖裹的?”

我没回头,指尖用力一顶,核“咔”地卡进砖缝:“埋了它,至少吴掌柜查账时,不会从我袖兜里抖出第三十七颗核。”

身后静了三息。

然后,他忽然蹲下来,几乎与我鼻尖对鼻尖。

雨水顺着他额角滑下,掠过一道浅疤——那是我六岁时用竹蜻蜓削的。

他盯着我,眼底压着笑:“你偷吃供佛的蜜渍枇杷,被逮个正着,第一反应不是认错,是……毁尸灭迹?”

“谁毁尸灭迹了!”我猛地起身,裙摆扫倒半筐晾着的陈皮,“那是‘战略转移’!再说了——”

我叉腰瞪他:“林砚,你少装!要不是你故意把供盘搁在窗台边沿,风吹一吹就晃,我能手滑打翻盘子?”

他不答,只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

层层揭开,里面静静躺着半颗蜜渍枇杷——金黄透亮,糖霜细如初雪。

“剩下的半颗,”他递到我手心,指尖微凉,“我替你挡了吴掌柜那顿竹板。条件是——”

他忽然倾身,温热气息拂过我耳廓:“下回想吃,直接找我偷。别自己动手,笨手笨脚。”

我耳根一烫,攥紧那半颗糖,甜香直往鼻子里钻。

……真香。

可嘴上不能输。

“林砚,你这算盘打得比药铺的算盘珠子还响!”我仰头嗤他,“替我挨打?你分明是怕我一急,把你上月偷藏在《本草拾遗》里的杏仁酥供出来!”

他眸光微闪,竟低低笑了。

那笑像投入静水的石子,一圈圈漾开,最后沉进眼底深处,变成我读不懂的暗色。

“杏仁酥……”他轻声重复,忽然抬手,用拇指蹭掉我唇角一点糖渍,“阿糖,你记性真好。”

——记性好?

我当然记得!

七岁那年,我家药铺失火,我被浓烟困在二楼。

是林砚,那个总嫌我吵、见我就绕道走的林家小郎君,踹开窗跳进来,背起我就往外冲。

火舌舔上他后背,他咬着牙没松手,只从怀里摸出半块杏仁酥,硬塞进我哆嗦的嘴里:

“含着!压压惊……别哭,糖化了就不苦了。”

后来他背上留了疤,我……记住了杏仁酥的甜。

可这些,打死也不能说。

我撇过脸,把那半颗枇杷糖塞进嘴里,故意嚼得咔咔响:“甜是甜,就是太小气!半颗!打发叫花子呢?”

林砚不恼,反而从腰间解下个小布囊,倒出七八颗饱满的枇杷核,颗颗圆润,晒得干透。

“明日辰时,来药市码头。”他把核放在我掌心,一颗一颗排好,“我教你做蜜饯。

——自己动手,管够。”

“切,谁稀罕!”我嘴上硬,手却悄悄把核揣进了荷包。

他起身要走,玄色衣摆在风里翻飞。

忽又停步,没回头:“对了……供佛的枇杷,我重新补上了三斤。吴掌柜没追究。”

我一怔。

他背影清瘦,声音轻得像雨落瓦片:“下次手滑……记得往我这边倒。”

我低头看着荷包里鼓起的小包,舌尖的甜味漫开,混着一丝丝……酸。

林砚啊林砚。

你总这样——

打翻我的盘子,又悄悄补上三斤;

偷走我的糖,再还我半颗;

背上留着疤,却说“糖化了就不苦了”。

——可你什么时候,才能把剩下那半颗糖,光明正大地,塞进我手心?

雨不知何时停了。

天边漏出一角青白,像被水洗过的瓷。

我摸摸荷包,忽然扬声喊他:“林砚!”

他驻足,侧脸轮廓被天光勾出一道银边。

“明天辰时!”我踮起脚,故意把声音拔得又脆又亮,“你要是迟到一刻——”

我举起拳头,狠狠一挥,“我就把你藏在《伤寒论》夹层里的桂花糖全喂给码头那只三花猫!”

他终于回头,眼底盛满笑意,像揉碎了整条运河的波光。

“好。”他轻轻应,“我等你。”

风掠过巷口,吹散一地雨痕。

我摸摸发烫的耳朵,小声嘟囔:

“……狗男人,又赢了。”

(深秋·临安府漕运码头·霜降前三日)

我裹着杏红斗篷踏出巷口时,天还没亮透。

江面浮着一层薄雾,像药铺里刚揭锅的蒸笼盖——白、软、带点微腥的水汽味儿。

码头上已人声鼎沸:

挑夫赤膊扛麻袋,汗珠砸在青石板上“啪”一声;

船娘赤脚踩跳板,竹筐里堆满带泥的鲜姜山药;

药行伙计蹲在船头验货,指甲掐进茯苓断面,看粉是不是够细。

——临安药市,霜降前最忙。

我按林砚给的记号,寻到第三泊位那艘乌篷船。

船头悬一盏褪色的杏黄灯笼,上头墨笔写着“林”字,边角被江风磨得毛了边,像他袖口磨旧的襕边。

“人呢?”我踮脚张望。

话音未落,脚踝忽被勾住。

“哎哟!”

我踉跄扑向船舷,眼看就要栽进灰扑扑的江水里——

一只有力的手猛地攥住我胳膊,将我拽回甲板。

林砚一身靛青短打,袖子挽到肘弯,露出一截精瘦的小臂。

他发尾微湿,指尖还沾着泥灰,显然是刚从舱底搬完货上来。

见我瞪他,他反倒笑了,指腹蹭掉我鼻尖一粒不知哪来的草屑:

“不是说辰时?你寅末就到了?”

“怕我放你鸽子?”

我甩开他手,梗着脖子:“谁等你!我是来看霜降前头茬秋梨的价!”

——嘴硬惯了,连自己都骗。

他也不戳破,只牵起我手腕往舱里走:“来都来了,先看看我给你备的料。”

船舱低矮,须得低头才进。

里头没点灯,可一掀帘子,满舱金灿灿的光扑面而来——

不是金子。

是糖。

三口粗陶大缸一字排开,缸口覆着油纸,揭开一角,蜜色糖浆稠得拉丝,底下沉着整颗整颗去了核的枇杷肉,琥珀色透亮,甜香混着果酸直往人鼻子里钻。

我“哇”了一声,又立刻憋住,板起脸:“……三缸?你开蜜饯铺子啊?”

“三斤糖,一斤枇杷。”他指尖点了点最大那缸,“吴掌柜说,供佛的枇杷你啃了三十七颗,我赔三斤,够本了。”

我心头一热,嘴上却嗤:“谁稀罕你赔!我啃的是‘战略资源’!”

他低笑,忽从缸后拎出个竹筐,晃了晃。

里头装着十来个柿子——个个软塌塌、皮皱皱,像晒蔫的橘红灯笼。

“这是……烂柿子?”

“不是烂。”他纠正,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叫‘霜打软柿’,甜过蜜,药性温,专治——”

他故意拖长音,凑近我耳边:

“某人积食后乱埋核的坏毛病。”

我耳根一烫,伸手就要抢筐:“谁积食了!你才积食!你全家积食!”

他高高举起筐子,我扑空,整个人撞进他怀里。

他顺势搂住我腰,下巴轻轻搁在我发顶:“别急,今日先教你熬糖浆。明儿教你怎么挑‘软而不烂’的柿子。”

“等你学会了,想吃多少,自己摘,自己熬。”

——这话听着怪温柔的。

可就在这当口,舱外忽传来一声清亮女声:

“林大夫?您在里头吗?”

林砚神色微变,松开我,撩帘出去。

我跟到舱口,只见一个穿藕荷色比甲的姑娘立在跳板上,手里捧着个青布药包,眼圈微红。

“我娘……咳得整夜睡不着。”她声音发颤,“药童说您今早才回城,我便寻来了……这方子,是您前日开的‘安胎养胃散’,可她吃了三副,非但没好,反倒……反倒吐得更凶了。”

林砚接过药包,展开方子扫了一眼,眉头立刻皱紧:“谁说这是安胎养胃散?”

姑娘一愣:“药童说的……还说,是林大夫您亲自批的‘宜温养,忌生冷’……”

林砚没答,转身疾步回舱,从药箱底层抽出一本蓝皮册子翻看——

片刻,他指尖一顿。

“错了。”他声音沉下来,“这是‘养胃散’没错,但里头加了三钱枳实,专治胃痞食积……安胎药里,枳实是大忌。”

他抬眼看向我,眸色复杂:“这方子……我昨日誊了两份。一份给陈记绸庄的太太——她积食月余,脉滑有力;另一份……”

他顿住。

——另一份,昨日黄昏,我替嫡姐去回春堂取坐胎药,顺手帮他捎回了船舱。

我脑子里“嗡”一声。

霜降前三日……

嫡姐孕已四月……

若她误服了这味含枳实的“养胃散”……

“糟了!”我拔腿就往外冲。

林砚一把拽住我手腕:“去哪儿?”

“去沈府!我姐夫家!”

我急得声音发劈,“昨日那药包还在她床头!她素来信我,若已服下……”

话未说完,林砚已翻身上了跳板,玄色披风在晨风中一扬:

“走水路快。上船。”

乌篷船劈开江面薄雾时,我缩在船尾发抖。

不是冷。

是怕。

若嫡姐有半分闪失……

若那孩子……

林砚划桨的手稳如磐石,侧脸绷得像刀削。忽而,他低声道:

“阿糖,你听我说。”

“枳实三钱,单服一剂,尚不至大碍。但若连服三日……”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我备了紫苏、砂仁在药箱里,到了立刻煎服,能压住药性。”

我咬着唇点头,指甲掐进掌心。

船靠沈府后码头时,日头已升三竿。

嫡姐正坐在临水的轩窗下绣小衣裳,面色红润,见我风风火火闯进来,还笑着招手:

“阿糖来得巧,快帮我看看这鸳鸯眼珠,绣得可像?”

我扑过去一把掀开她手边小几上的药包——

里头褐色药渣干涸结块,空碗底还沾着一点残液。

“你吃了?!”我声音发颤。

“吃了呀。”嫡姐眨眨眼,“昨儿傍晚服的,酸酸苦苦,倒开胃。夜里还多喝了一碗粳米粥呢。”

我腿一软,差点跪下。

林砚已几步上前,指尖搭上嫡姐腕脉,闭目凝神。

三息。五息。十息。

他忽地睁眼,松了口气:“脉象平和,胎元稳固。”

转头看我一眼,眼底竟含了点笑意:“你姐福泽深厚,一剂药,未伤根本。”

我瘫坐在绣墩上,后背冷汗涔涔。

林砚却从药箱取出紫苏、砂仁,亲手煎了一碗温汤,哄着嫡姐喝下:“宁可多此一举。”

待嫡姐回房小憩,我瘫在廊下石凳上,望着天边飘过的云,忽然想哭。

林砚蹲下来,与我平视:“怪我。药包没标清楚。”

“不怪你。”我吸吸鼻子,“怪我手滑……拿错了。”

他沉默片刻,忽然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里头是半块桂花糖,边角微融,粘着几粒芝麻。

“赔罪。”他塞进我手心,“新做的。加了临安本地的野桂花。”

甜香钻进鼻腔,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攥着糖捶他肩膀:

“林砚!你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我还以为……以为……”

他由着我打,等我哭够了,才轻轻握住我拳头,拇指擦过我湿漉漉的眼尾:

“以后药包,我亲手交到你手上。”

“贴三张签:红签病名,蓝签忌口,黄签——”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

“黄签写‘阿糖亲验,无误’。”

我破涕为笑,抹了把脸:“谁要你写我名字!”

他低低笑起来,忽然从袖中抖出个布囊——

哗啦一声,倒出七八个软塌塌的烂柿子,正是今晨那筐。

“那这个呢?”他挑眉,“‘霜打软柿’,专治某人心慌后乱打人的毛病。”

我盯着柿子,眼珠一转。

——报仇的时候到了。

我装作委屈巴巴,捧起一个最烂的柿子:“那……我自己剥?”

他果然上当,伸手来接:“我来——”

就在他指尖碰到柿子的刹那,我手腕一翻!

“啪!”

软烂的柿肉糊了他半张脸,橙红黏稠,顺着鼻梁往下淌。

林砚僵在原地。

我跳起来就跑,边跑边笑:“林砚!这叫‘柿柿如意’!保你今年不挨吴掌柜的竹板!”

身后传来他咬牙切齿的低吼:

“宋——半——糖——!”

“你给我站住!!”

我头也不回,笑声撒了一路桂子香:

“有本事来追啊!狗男人!”

(深秋·临安府·霜降后三日·细雨如织)

我是在姐夫沈玉书弯腰扶嫡姐下马车时,瞥见他腰间那枚新香囊的。

靛青底子,银线盘出竹枝缠云纹——

针脚细密得能掐出水来,是嫡姐的手艺无疑。

可那缕气味……不对劲。

旁人闻着只道是清雅药香混着雨前龙井的鲜灵,

可我自小在药铺后院翻晒陈皮、分拣当归,鼻子比戥子还准——

那香气底下,藏着一丝极淡的辛烈气,像碾碎的胡椒混了薄荷,钻得人鼻腔发痒。

……像极了林砚药箱底那只黑陶小罐里的“嚏神散”。

那玩意儿是他从苗疆游医那儿换来的防贼秘方:

三钱细辛、二钱鹅不食草、一撮灶心土,研成极细的粉,装进小陶哨一吹——

保管三丈内的人齐刷刷打喷嚏,涕泪横流,偷药贼当场现形。

——可这东西,绝不能入香囊!

细辛过量,轻则心悸头晕,重则……

我后背一凉,猛地攥紧袖中帕子。

他给姐夫用这个?!

当晚我便借口送新腌的梅子酱,拐进了林砚泊在码头的乌篷船。

舱内灯影摇晃,他正伏在矮几上抄药方,侧脸被烛光勾出清瘦轮廓,袖口沾着墨渍,像只勤恳的药虫。

我冷笑一声,将香囊“啪”地拍在案上。

“林大夫,好雅兴啊。”

“防贼的‘嚏神散’,如今改行当‘安神香’使了?”

他笔尖一顿,墨点洇开如泪。

抬眼时,眸色沉静:“你闻出来了?”

——他承认了!

怒火“轰”地烧上天灵盖。

我一把掀开矮几上那摞手稿,最底下压着的——正是他视若性命的《雷公炮炙论》手抄本。

蓝布封皮磨得发白,边角用细麻线密密缝过三次;

扉页右下角,用极细的墨笔写着“林砚 录于癸卯秋”,字迹清峻如竹。

我盯着那行字,指尖发颤。

七岁那年药铺失火,他背我冲出来,后背燎泡溃烂,高烧三日不退。

我偷偷溜进他房里,就见他半昏半醒,还攥着这半卷残本,用炭条在空白页补漏掉的炮制火候。

——那是他从祖父坟头灰烬里扒拉出的孤本,抄了整整三年。

可此刻,我眼中只有嫡姐苍白的脸、姐夫强撑的笑、还有那香囊里暗藏的“药”。

“林砚,”我声音冷得像浸了井水的银针,“你是不是觉得,我姐夫不配我姐?”

“他虽没你家世显赫,可待我姐,十年如一日——”

“你凭什么,往他身上藏毒?!”

他猛地站起,玄色衣摆扫落几粒干桂子:“我没有——”

“没有?”我抓起那册手抄本,纸页脆响如骨裂,“那你解释解释,为什么‘嚏神散’会进香囊?!”

“还是说……你早料到我会来撕它?”

话音未落,我双手一错——

“嗤啦!”

半卷泛黄纸页应声裂开,墨字纷飞如雪。

林砚脸色骤白,伸手想拦,却终究没动。

只定定看着我,眼底像沉了整条寒江。

我心头一刺,却梗着脖子把残本丢回案上:

“你防贼,我防人。

——从今往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转身掀帘,细雨扑面而来。

身后寂然无声,连呼吸都轻得听不见。

回府后我灌了三盏浓茶压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中全是那半卷残本撕裂时,纸页边缘露出的……一道异样折痕。

不对。

林砚抄书向来一丝不苟,纸页平展如新,从不折角——

除非,夹了东西。

我猛地坐起,披衣冲进雨幕。

乌篷船静静泊在码头尽头,舱内灯还亮着。

我掀帘闯入,却见林砚仍坐在原处。

案上摊着那半卷残本,断口处,他正用银镊子,一片、一片,轻轻揭开被糨糊粘合的夹层。

昏黄灯下,数十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静静铺开——

每一张,都写着三个字:宋半糖。

癸卯年三月,食青梅过量,腹痛如绞,脉弦滑,予乌梅丸三剂。

丙午年六月,观龙舟落水,寒湿袭肺,咳喘七日,制紫苏杏仁膏。

戊申年九月,误服生半夏三分,口麻舌僵,急灌生姜汁……

……全是我的病案。

字迹从稚拙到清隽,时间横跨十年。

我腿一软,跌坐在他对面。

林砚没抬头,只将最后一张抽出,轻轻推到我面前——

是去年春末,我偷吃供佛枇杷后腹胀不消,他偷偷记下的:

宋半糖,脉濡缓,苔白腻,拟保和丸加减。

注:喜甜,畏苦,服药时需哄。

纸页右下角,画着一棵歪歪扭扭的枇杷树。

树下两个火柴人,一个踮脚,一个弯腰——

高的那个手里举着半颗糖,矮的张着嘴,头顶冒三朵小花。

……是我六岁,他第一次喂我枇杷糖的样子。

“香囊里的‘嚏神散’……”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是我防漕帮偷药,随身带的陶哨漏了粉,沾在香囊上。”

“沈玉书来取安神方时,顺手系在腰间——”

他抬眼望我,眸中水光晃动:

“我若要害他,何必等十年?”

我喉头哽住,指尖抚过那棵枇杷树。

树干上还用朱砂点了个小点——像颗糖渍,又像一滴血。

“那……那你为何不早说?”

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

里面是半块干瘪的杏仁酥,油纸都黄了边。

“这是你七岁那年,火灾后我藏下的。”

他指尖摩挲着酥皮裂痕,“你说……糖化了就不苦了。”

“可它干了十年,还是甜的。”

舱外雨声渐密,敲在船篷上,像谁在轻轻叩门。

我盯着那半块酥,忽然“哇”地哭出来,扑过去抱住他脖子:

“林砚……对不起……”

“我撕了你的书……”

他僵了片刻,缓缓抬手,环住我颤抖的肩。

下巴抵着我发顶,声音轻得像叹息:

“书可以再抄。”

“可你若不信我……”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我连哄你的糖,都不知该往哪儿塞了。”

我吸着鼻子,从他怀里仰起脸:

“那……你再抄一遍?”

“我帮你研墨、晒纸、装订——”

我戳他胸口,泪眼汪汪:“还要在末页,再画一棵枇杷树!”

“这次……画大的!结满糖的!”

他低低笑起来,眼角却滑下一滴水,落在我手背,滚烫。

“好。”

“画一棵,只结糖,不结果的枇杷树。”

“树下站着两个人——”

他拇指擦掉我眼角的泪,轻声补完:

“一个叫宋半糖,一个……叫林砚。”

舱外雨声忽歇。

天边漏出一隙清光,映在案头残本的断口上——

那夹层深处,还静静躺着一粒晒干的枇杷核,裹着薄薄一层蜜霜,像颗凝固的星子。

(深秋·临安府·霜降后十日·寒潮骤至)

我是在翻箱底找去年冬藏的蜜饯时,忽然意识到的——

月信,迟了整整十日。

铜镜里我的脸忽然就红了。

指尖无意识抚过小腹,那里平平坦坦,却像藏了颗刚埋下的枇杷核,隐隐发烫。

——不会吧?

那夜码头追逃,烂柿子糊他一脸,我笑得跌进他怀里;

后来他替我补抄《雷公炮炙论》,我趴在他背上研墨,他耳尖红了一整晚;

前日他替我绾发,指尖蹭过颈后细软绒毛,呼吸骤然一滞……

莫非……就那几回?

心口“咚咚”直跳,像揣了只偷喝桂花酿的小雀。

我悄悄摸出嫡姐去年送我的《女科辑要》,翻到“妊娠初征”一页——

经闭、嗜酸、倦怠、喜卧……

——我全中!

尤其今早,竟盯着灶上那罐梅子酱流了半晌口水!

“阿糖?”小丫鬟掀帘进来,“林大夫来了,在前厅候着呢。”

我猛地合上书,耳根发烫,却故意扬起下巴:“请他进来——”

顿了顿,补一句:“把前日新收的野山姜也带上。”

——野山姜,暖宫散寒,安胎上品。

我偏要他亲口说出那两个字。

林砚踏进暖阁时,袖口还沾着霜粒。

他解了玄色披风挂上屏风,发梢微湿,像沾了露的松枝。

见我端坐案前,手里捏着根绣花针,正对着块鹅黄软缎比划——

缎上已绣出半只歪头小鸭,圆滚滚,憨态可掬。

他脚步微顿,目光落在我指尖:“在绣什么?”

“小衣裳。”我垂眸,故意让针尖戳进指腹,一滴血珠冒出来,红得像朱砂点,“你说……绣鸭子好,还是绣枇杷好?”

他眸色一深,没接话,只上前执起我手指,从怀中取出个小瓷瓶,倒出一粒琥珀色药丸碾碎敷上。

药香清苦,混着他袖间松木气息,钻进鼻腔。

“疼吗?”他问。

“不疼。”我抬眼笑,“就像……咬破半颗糖。”

他喉结一滚,忽然伸手搭上我腕脉。

三根手指压下来,温热、沉稳、带着常年碾药磨出的薄茧。

可这一次,他搭了很久。

久到窗外竹影移了半寸,久到茶盏里浮着的枸杞沉了底。

他终于松开手,没看我,转身就走。

“林砚?”我唤他。

他脚步没停,只留下一句:“等我。”

半个时辰后,他回来了。

不是一人。

是三碗姜汤。

第一碗盛在青瓷盏里,姜色清亮,浮着几粒红枣:“温经散寒汤——风寒客于胞宫,经闭不行。”

第二碗搁在粗陶碗中,姜汁浓稠,拌着红糖与桂圆肉:“养血调经汤——血虚不荣,月事迟滞。”

第三碗……竟用黑陶小瓮煨着,汤面浮着一层金黄油星,姜香里透出淡淡药草辛烈:“十年陈艾姜枣膏——专治……误判喜脉后的虚惊。”

我怔住。

他垂眸拨弄炭炉,火光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三选一。喝哪碗,随你。”

——他知道了。

心口那点甜泡泡,“噗”地全破了。

我抓起粗陶碗,仰头灌下,滚烫的姜汁灼过喉咙,眼泪“唰”地涌出来。

不是烫的。

是委屈。

“林砚!”我抹着泪吼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蠢?!”

“连自己有没有孩子都分不清?!”

“我还绣了小衣!我还想……想给你生个像你一样爱皱眉的小药虫——”

话没说完,他忽然倾身,一把将我搂进怀里。

力道大得像要把我嵌进骨血里。

“不是蠢。”他声音沙哑,下颌抵着我发顶,微微发颤,“是我的错。”

“那夜码头风大,你追我淋了半身雨,回舱又贪吃冰镇柿饼……”

“寒邪直中下焦,胞脉凝滞——”

他顿住,喉间滚过一声哽咽:

“是我没护住你。”

我埋在他襟前,哭得打嗝:“可我……我真的以为……”

“我知道。”他收紧手臂,“你指尖发凉,夜里踢被,贪酸畏寒……像极了喜脉初征。”

“连我都……”

他苦笑一声,“搭脉时,手抖了三息。”

——原来他也在怕。

就在这时,帘外传来嫡姐清柔的笑声:

“阿糖,我带了新蒸的枣泥糕——”

话音戛然而止。

她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我红肿的眼、空了的陶碗、林砚紧绷的脊背,最后落在案上那件鹅黄小衣上。

半晌,她轻轻放下食盒,走过来,指尖搭上我另一只手腕。

三息。

她收回手,笑意温软:“傻丫头,脉象沉涩带弦,是闭经,不是滑脉如珠的喜脉。”

她拈起小衣,指尖抚过那只歪头小鸭:“不过……绣得真可爱。”

“留着,等真有了,再添只小枇杷。”

——

嫡姐走后,暖阁静得能听见炭火“噼啪”轻响。

林砚没说话,只默默收拾碗盏。

可当他弯腰去够炉边那只黑陶小瓮时,手腕一颤——

“哐当!”

瓮盖滑落,滚出一只青瓷小坛。

坛身釉色温润,坛口封着三层黄蜡,蜡上用朱砂写着:

癸卯年霜降 · 陈艾 · 一斤 · 宋氏半糖专用

——那是我七岁火灾那年,他在城西荒坡亲手采的艾草,晒干、阴藏、年年翻晒,一藏……就是十年。

他怔怔看着那坛子,忽然单膝跪地,捧起它,像捧着易碎的骨灰匣。

烛光下,我第一次看见林砚眼底泛红。

不是委屈,不是生气。

是怕。

“阿糖……”他声音轻得像怕惊了梦,“这坛艾,我原打算等你及笄那年送你——”

“可你总不爱喝药,我怕你嫌苦,一直没敢给。”

“今早……我把它翻出来,想备着万一……万一你真有孕,能暖宫安胎。”

他指尖摩挲着坛身裂痕,低低补完:

“可方才听你哭着说‘想给我生个药虫’……”

“我忽然怕了。”

“怕你信了喜脉,日日盼,夜夜想;”

“怕你空欢喜一场,心比姜汤还苦;”

“更怕……”

他抬眼望我,眸中水光晃动,像碎了一池星子:

“——怕你因这一场误,再不敢信我。”

暖阁里静得能听见艾草在坛中呼吸。

我走过去,蹲下身,与他平视。

然后,伸手,轻轻擦掉他眼角那滴将落未落的水。

“林砚。”

我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

“你记不记得,七岁那年,你说糖化了就不苦了?”

“现在我想告诉你——”

我握住他捧坛的手,将那坛十年陈艾,稳稳按进他怀里:

“误判一次不怕。”

“只要你在,我就敢再信一次。”

“——信你搭的脉,信你熬的汤,信你藏了十年的艾。”

“更信……你心里那棵只结糖、不结果的枇杷树。”

他喉结剧烈滚动,忽然将我拽进怀里,额头抵着我额心,滚烫的泪终于砸落:

“好。”

“下次……换我来绣小衣。”

“绣一棵枇杷树,树下站着两个人——”

他哽着声,一字一句:

“一个叫宋半糖,一个……叫林砚。”

窗外霜风卷过竹梢,檐角铁马叮当。

案头那件鹅黄小衣静静躺着,小鸭歪着头,仿佛在笑。

——它不急。

它知道,真正的枇杷,总在霜后最甜。

(深冬·临安府·小雪夜·朔风卷江)

我是在三更梆子响过第二遍时,被窗棂上“嗒”的一声惊醒的。

不是雨。

是石子。

我赤脚踩上冰凉的青砖地,撩开窗缝——

码头方向,火光冲天。

乌篷船群像被掀翻的蚁穴,人影翻飞,刀光劈开浓雾。

为首那艘黑底赤帆的漕船已撞进林砚泊位,船头立着个疤脸汉子,腰间铁链垂着三枚带钩飞爪,正呼喝着甩向林砚的船篷:

“把《蜜渍枇杷三十六法》交出来!”

“林大夫,敬你是条汉子——别逼我们烧船!”

——漕帮!

为夺那本连吴掌柜都只知皮毛的祖传秘方,竟真敢夜袭官码头!

我抓起外袍就往楼下冲,边跑边摸出袖中防身的银簪——

簪头空心,藏了三粒林砚给的“醒神丸”,咬破即醒,摔地即爆。

可刚奔到院门,脚下一滑。

低头一看,青石板上铺满湿滑的黑渍——是柿子汁。

昨儿我腌的十坛“霜打软柿”还堆在檐下,专等林砚教我调“柿霜蜜膏”。

此刻三坛已碎,橙红酸液淌了一地,像凝固的血。

——来不及了。

我抄起一整坛未开封的柿子,提裙奔向码头。

火光中,林砚玄衣翻飞,正以药锄格开劈来的朴刀。

他身后舱门大开,药箱倾倒,纸页纷飞如雪——

那册补好的《雷公炮炙论》静静摊在甲板上,末页新画的枇杷树,被火星燎了半角。

“林砚!”我嘶喊着冲上跳板。

他猛地回头,瞳孔骤缩:“回去!”

话音未落,三枚飞爪“嗖”地钉入他身后船柱,铁链绞紧——

竟是活扣绳套!

林砚双臂被死死缚在柱上,动弹不得。

疤脸头目狞笑着逼近:“林大夫,你护得住药,护得住人么?”

刀尖直指他心口。

我脑中轰鸣,手中陶坛脱手飞出——

“砰!”

酸液四溅,正浇在林砚腕间绳索上。

奇迹发生了。

那浸透桐油、刀砍不断的粗麻绳,竟“嗤嗤”冒起白烟,转眼酥软断裂!

——柿子酸,能蚀金石!

去年林砚教我辨药性时说过:“软柿汁酸烈,可破顽垢,亦能解麻绳桐油之韧。”

疤脸一愣:“小娘们儿还有这手?”

他反手一甩,铁链如毒蛇回卷,直锁我咽喉!

千钧一发——

“嘘——!”

一声尖锐哨音撕裂夜空。

林砚不知何时已拾起腰间黑陶小哨,仰头猛吹!

一蓬淡黄粉末喷薄而出,混入江风,漫作薄雾。

——嚏神散!

“阿——嚏!!”

“阿嚏——!!!”

敌手齐齐喷嚏如雷,涕泪横流,刀剑哐当坠地,有人甚至跪地抠喉,咳得撕心裂肺。

林砚趁机夺刀,刀背横扫,撂倒两人,反手将我拽至身后。

“快走!”他急喘,发带散落,几缕黑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哨粉只够三息!”

可我站着没动,指尖发颤,死死盯着疤脸头目腰间——

那里悬着个皮囊,囊口微敞,漏出一星淡紫药粉,正随风飘散。

和姐夫香囊里那抹辛香,一模一样。

——不是细辛。

是断肠草提纯的致幻粉,混了鹅不食草掩其味,吸入者初时鼻痒喷嚏,继而心悸幻视,三刻钟后昏迷不醒。

林砚曾在我七岁误触毒草后,彻夜抄录《毒草图鉴》,在“断肠草”页批注:

其粉紫如暮云,混嚏神散,可制敌于无形。然剂量逾三厘,损心脉,慎之!

“林砚……”我声音发哑,“他们用的,不是你的嚏神散。”

他一怔,目光落向敌首皮囊。

疤脸已缓过劲,抹着鼻涕狞笑:“识货!这可是沈大人给的‘定风散’——专克你们这些药虫!”

——沈玉书?!

林砚脸色骤寒,腕间青筋暴起。

他忽然反手将药锄塞进我怀里,低喝:“砸灯!”

我懂了。

码头悬着七盏鲸油风灯,灯油遇柿酸,必燃烈焰!

抄起药锄,我奋力掷向最近一灯——

“哗啦!”

橙红火油泼洒,遇地面积存的柿汁,“轰”地腾起半人高火墙!

火光映亮林砚的侧脸——

他正从怀中拔出三根银针,针尾细线连着一枚青瓷小瓶。

“阿糖,闭眼!”

他甩臂如电!

银针破空,精准钉入三名敌首颈侧要穴——

瓷瓶随之炸裂,淡紫药粉弥漫如烟。

敌手动作骤缓,眼神涣散,竟互相挥刀砍去!

“走!”林砚拉起我就跑。

身后火光冲天,惨叫与喷嚏声混作一团。

我们踉跄奔至岸上老柳树下,他单膝跪地喘息,玄衣前襟裂开一道口子,渗出血痕。

我撕下裙摆替他裹伤,指尖触到他心口——

跳得又急又乱,像受惊的雀。

“疼吗?”我哽着声问。

他摇头,却从怀中摸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

里面是半块干瘪的杏仁酥,还有一粒裹着蜜霜的枇杷核。

“刚才……怕来不及给你。”

他指尖蹭掉我脸上的灰,轻笑:“还好,糖和核,都还在。”

远处火光渐弱,漕船仓皇退去,只余焦糊味弥漫江面。

我靠在他肩上,望着残火映红的天际,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抖出一小包药粉——方才混战中,我趁乱刮下的敌首皮囊残粉。

林砚接过,凑近鼻尖一嗅,眸色沉如寒潭。

“不是沈玉书给的。”

他声音冷得像冰:“是他袖口沾的。”

“——和你姐夫香囊里那抹,同源同制。”

风掠过柳梢,吹散最后一缕硝烟。

我攥紧那包紫粉,指尖冰凉。

原来不是误会。

是有人,借姐夫之手,把毒,悄悄递到了林砚身边。

而林砚……

他早知道。

却一直没说。

(冬至前夜·临安府·雪霰初落)

我是在子时三刻,从后巷狗洞钻进沈记绸庄的。

雪粒敲在瓦上,沙沙如蚕食桑。

账房窗棂透出一线昏黄,窗纸映着个人影——沈玉书正伏案疾书,笔尖悬停半晌,忽将一页纸揉作一团,掷入炭盆。

火舌“轰”地舔上纸角。

我屏息贴到窗下,借风掀帘一角——

盆中残页未燃尽,墨字赫然:

断肠草提纯粉,三钱,交漕帮“青蚨”舵主,银八十两。

附:林砚所制“嚏神散”三成粉为引,掩其味,保无迹可查。

——姐夫在卖毒!

我指尖发冷,正欲退走,身后忽传来窸窣声。

回头刹那,雪光映出林砚的玄衣一角。

他比了个“噤声”手势,眼神沉如寒潭。

原来他早跟来了。

可就在这时,账房门“吱呀”推开——

沈玉书端着药碗出来,碗沿腾着白气:“林大夫既来了,何不现身一叙?”

林砚瞳孔骤缩,一把将我拽至廊柱后:“他早知道我们在此。”

话音未落,药气弥漫——

不是安神汤。

是软骨散混了断肠草挥发油!

我腿一软,栽进他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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