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缘是在樱花还没来得及攀上枝头的时节,拖着两个半人高的行李箱降落在东京羽田机场的。彼时她攥着一纸烫金的入学通知书,指尖的温度比十二月的寒风还要凉几分。
来日本留学是她做了整整三年的决定,可当飞机的舷梯触到地面的那一刻,她忽然就想起了外婆在临行前塞到她包里的那包桂花糖,糖纸被摩挲得发皱,像一颗被揉碎的月亮。
留学生活远没有想象中那般光鲜。语言学校的课程排得很满,她每天要花三个小时挤在山手线的早高峰里,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日语听力,可那些平假名和片假名还是像一群调皮的蝌蚪,在她的脑子里游来游去,怎么也抓不住。租的公寓在日暮里的老街区,一扇窄窄的窗正对着隔壁的屋顶,每到傍晚,总能闻到邻居家飘来的味噌汤的香气,那香气裹着浓郁的烟火气,却让她愈发觉得孤单。
春节来得比想象中要快。当国内的亲友在朋友圈里晒着年夜饭和春晚的截图时,夏缘正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论文选题发呆。窗外飘起了细碎的雪,雪花落在窗棂上,积起薄薄的一层,像撒了一把白砂糖。她裹紧了身上的羽绒服,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起来。便利店的饭团已经吃腻了,她想了想,抓起围巾和钱包,推门走进了风雪里。
街角那家拉面馆是她偶然发现的,暖黄色的灯光透过玻璃门漫出来,在雪地上晕开一片温柔的光晕。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中年女人,见她进来,笑着用日语问她要什么口味。夏缘磕磕绊绊地说着“豚骨拉面,多加溏心蛋”,话音刚落,就听见邻桌传来一阵熟悉的中文。
那是一种带着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软糯又清晰,像初春解冻的溪水。夏缘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就看见了严笙。
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身上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头发微微卷曲,露出光洁的额头。他正侧着头和对面的朋友说话,嘴角扬着浅浅的笑意,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他的五官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线清晰,既有东方人的温润,又带着几分西方人的深邃。夏缘看得有些出神,连老板娘把拉面端到她面前都没察觉。
“……真的,我妈总说我是个‘假混血’,”严笙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点无奈的调侃,“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妈是中国人,我却没去过中国。”
他的朋友笑起来:“那你好歹会说中文啊,我妈现在还逼着我背《论语》呢,简直要了我的命。”
“我妈教的,”严笙拿起桌上的乌龙茶喝了一口,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她说我流着一半中国人的血,不能忘了根。”
夏缘捧着温热的拉面碗,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想起自己来日本的这几个月,每次和家人视频,外婆总说“缘缘啊,要是想家了就回来”,她总是笑着说“没事,我挺好的”,可挂了电话之后,却总要对着天花板发呆好久。原来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人和她一样,心里揣着一份对故土的惦念。
雪越下越大,拉面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夏缘吃完最后一口面,正准备起身离开,却不小心碰掉了放在桌边的书包。拉链滑开,里面的笔记本和笔散落一地。她手忙脚乱地弯腰去捡,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比她先一步,拾起了那本印着樱花图案的笔记本。
“你的东西。”
夏缘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眸里。那是一双很干净的眼睛,像盛着一汪清泉,带着温和的笑意。是严笙。
“谢谢。”夏缘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接过笔记本,胡乱地塞进书包里。
“你也是中国人?”严笙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几分好奇。
“嗯,我来这边留学的。”夏缘点了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真巧,”严笙笑了起来,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你们先走吧,明天见。”他对他的朋友们说。
“明天见~”
“我叫严笙,你呢?”
“我叫夏缘,缘分的缘。”
他笑道:“我们确实挺有缘分的。”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东京的物价聊到日本的动漫,从各自的专业聊到家乡的美食。严笙说他的母亲是苏州人,父亲是剑桥的教授,他从小在伦敦,却听着母亲的吴侬软语长大。夏缘说她的家乡在江南的一座小城,春天的时候,满城都是飘飞的柳絮,夏天可以去河边捉萤火虫,秋天的桂花能香透整条老街。
严笙听得很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听起来真好。我虽然有一半中国血统,可从来没去过中国。我妈总说带我回苏州看看,可一直都没机会。”
夏缘的心忽然跳了一下,她看着严笙眼里的向往,脱口而出:“那后年春天怎么样?我后年四月就回国了,我可以带你去我的家乡玩。那里的春天,有漫山遍野的油菜花,还有比苏州更温柔的小桥流水。”
严笙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春日里的第一缕阳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真的吗?”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雀跃,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说好了,等那年春天,你带我去你的家乡。”
“一言为定。”夏缘脸上漾着藏不住的笑意。
那一刻,拉面馆里的暖光,窗外的飞雪,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豚骨汤的香气,都变成了一幅温柔的画,定格在夏缘的记忆里。
从那天起,夏缘的留学生活忽然就变得生动起来。他们会一起去上野公园看樱花,樱花纷飞的时节,严笙会站在樱花树下,用蹩脚的日语给她念川端康成的《雪国》。他的声音很好听,像大提琴的低吟,夏缘靠在他的肩上,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雪松味,觉得整个春天都落在了自己的心上。
他们会一起去筑地市场吃海鲜,严笙会耐心地教她怎么分辨金枪鱼的大腹和中腹,会把剥好的虾贝放进她的碗里。他说:“夏缘,你太瘦了,要多吃点。”夏缘咬着虾贝,看着他眼里的温柔,脸颊微微发烫。
他们会一起去隅田川边散步,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严笙会跟她讲他在伦敦的童年趣事,讲他养过的那只叫“丘吉尔”的猫,讲他母亲教他写毛笔字的糗事。夏缘会跟他讲她的外婆,讲外婆家的老槐树,讲夏天的夜晚,外婆会摇着蒲扇,给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民间故事。
严笙总是听得很入迷,他说:“夏缘,我真的好想去你的家乡看看。我想看看你说的油菜花田,想尝尝你外婆做的桂花糕,想在你捉过萤火虫的河边,陪你坐一整个夏天。”
夏缘笑着点头,心里像揣了一颗甜甜的糖。她开始偷偷地攒钱,想着回国的时候,要给严笙买一张从东京到她家乡的机票。她甚至已经规划好了行程,第一天带他去看油菜花田,第二天带他去逛老街,第三天带他去河边捉萤火虫。她想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分享给这个叫严笙的男孩。
日子像指间的流沙,过得飞快。樱花谢了又开,蝉鸣唱了又停,转眼就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夏缘顺利考上了明治大学的文学部,严笙也拿到了早稻田大学的奖学金。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像两棵相互依偎的树,在东京的风雨里,慢慢长成了彼此的依靠。
离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夏缘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她开始收拾行李,把严笙送她的那只樱花吊坠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又把他们一起拍的合照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照片上,严笙搂着她的肩膀,两人笑得眉眼弯弯,背景是上野公园纷飞的樱花。
“严笙,”那天晚上,他们坐在隅田川边的长椅上,夏缘靠在他的怀里,轻声说,“还有三个月,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国了。我已经跟外婆说好了,她会给我们做很多好吃的。”
严笙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好啊。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他的怀里很暖,夏缘闭上眼睛,听着他的心跳声,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她以为,他们会一直这样好下去,会一起去看她家乡的油菜花,会一起走过很多很多的春秋。
可她忘了,人生就像东京的天气,总是充满了变数。
距离回国还有一个月的时候,严笙忽然变得很忙。他总是说要去图书馆查资料,要去参加教授的研讨会,陪夏缘的时间越来越少。夏缘没有多想,只觉得是毕业季太忙,她心疼他,总是会做好便当,送到他的学校去。
严笙每次都会笑着接过便当,却很少像以前那样,拉着她的手,跟她讲学校里的趣事。他的眼底总是带着一丝她看不懂的疲惫,有时候,她看着他的侧脸,会觉得他离自己很远很远,像隔着一层薄薄的雾。
“严笙,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那天,夏缘把便当放在他的桌上,轻声问他。
严笙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有点忙。等忙完这阵子就好了。”
他的笑容很勉强,夏缘的心忽然沉了一下。她想再说些什么,可严笙已经低下头,开始翻看桌上的书。夏缘看着他的发顶,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
这种不安,在距离回国还有一周的时候,变成了现实。
那天,夏缘兴冲冲地拿着两张机票,跑到严笙的公寓楼下。她想给他一个惊喜,想告诉他,机票她已经买好了,一张去她的家乡,一张回东京。她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们从中国回来,就跟他表白,告诉他,她喜欢他,喜欢了很久很久。
可严笙的公寓楼下,却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夏缘的脚步顿住了,她看见严笙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站在车边说话,那个男人的手里拿着一份文件,严笙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夏缘躲在街角的樱花树后,心脏砰砰地跳着。她听见那个男人用流利的英语说着什么,但听不清。
严笙的声音很低,带着几分沙哑:“我知道了。我会回去的。”
那个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坐上了轿车。轿车缓缓驶离,严笙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眼底是一片夏缘从未见过的落寞。
夏缘的手里攥着机票,指尖冰凉。她忽然就明白了什么。
夏缘没有上前。她默默地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自己的公寓。那天晚上,她把那张去中国的机票撕得粉碎,碎片像纷飞的雪,落在地板上。她坐在地板上,抱着膝盖,哭了一整夜。窗外的风很大,吹得窗户呜呜作响,像谁在低声哭泣。
她以为严笙会来找她。她等了一天,两天,三天。可严笙没有来。他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任何消息。
距离回国的日子越来越近,夏缘的心也越来越凉。她去了严笙的学校,去了他们常去的拉面馆,去了上野公园,去了隅田川边。可哪里都没有严笙的影子。他就像一场温柔的梦,醒来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回国的前一天,夏缘最后一次去了那家拉面馆。老板娘见她进来,笑着问她:“小姐,今天怎么一个人来?”
夏缘的鼻子一酸,摇了摇头,笑道:“他……有点事。”
她点了一碗豚骨拉面,多加了糖心蛋。拉面还是以前的味道,可夏缘却觉得索然无味。她想起第一次遇见严笙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雪天,也是这样的拉面馆。那时候的阳光很暖,严笙的笑容很温柔。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
吃完面,夏缘走出拉面馆。雪又下了起来,比去年的那场雪还要大。她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忽然就想起了严笙说过的话。他说,他想去中国看看,想去她的家乡,看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可是,他失约了。
夏缘拖着行李箱,走进了风雪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流泪。她知道,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就像东京的樱花,再美,也终有飘落的一天。
飞机起飞的时候,夏缘透过舷窗,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城市。东京的街道渐渐变小,变成了一幅模糊的画。她想起了严笙,想起了他们一起走过的樱花路,想起了他们一起吃过的海鲜饭,想起了他掌心的温度,想起了他温柔的笑容。
那些记忆,像一颗颗散落的珍珠,串起了她在东京的两年时光。
飞机降落在上海浦东机场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的春日。夏缘走出机场,闻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青草香。她的家乡就在不远处,再过一个月,那里就会开满漫山遍野的油菜花。
她掏出手机,开机。屏幕上跳出了很多条短信,有家人的,有朋友的,却没有严笙的。
夏缘笑了笑,把手机揣回了口袋。她知道,严笙不会再回来了。他有他的路要走,就像她有她的故乡要回。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东京的那天,严笙就站在羽田机场的候机大厅里。他看着她的航班信息,手里攥着一张去中国的机票,机票的目的地,是她的家乡。
他的口袋里,放着一枚樱花吊坠,和夏缘的那枚,一模一样。
他的父亲病重,需要他回剑桥照顾。他本来想告诉她的,可他怕她难过,怕她舍不得。他想等她回国之后,再去找她。他想给她一个惊喜,想陪她去看油菜花田,想陪她走过长长的老街。
可是,他终究还是失约了。父亲去世,母亲悲痛欲绝,在这节骨眼上,他无法抛弃母亲去中国寻爱。
后来,夏缘再也没有去过日本。她在自己的家乡定居下来,成了一名中学语文老师。她会给学生们讲东京的樱花,讲隅田川的夕阳,讲那家温暖的拉面馆。只是,她从来没有提起过严笙的名字。
每年春天,家乡的油菜花都会开得漫山遍野。夏缘会一个人去油菜花田里散步。风吹过,油菜花的香气扑面而来,像严笙身上淡淡的雪松味。
她总会想起那个雪天的拉面馆,想起那个浅棕色眼眸的男孩。他说,他想去中国看看。
可是,他终究没有来。
也许,有些遗憾,才是最美的结局。就像那封未寄出的信,那张未使用的机票,和那段埋藏在富士山下的,没有说出口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