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晚春,四月十五日。
天光堪堪刺破黎明前的暗霭,带着几分料峭的凉意,透过四贝勒府卧室的雕花窗棂,漏进几缕稀薄的光。窗棂外的海棠树正盛着满枝的粉白,花瓣上还凝着昨夜的露水,风一吹,便簌簌落了几片,悄无声息地贴在窗纸上,晕开一小团浅淡的湿痕。
卧室内,紫檀木拔步床上的锦被微微起伏,帐幔低垂,绣着暗纹的青缎边缘随着呼吸轻轻晃荡。胤禛猛地睁开眼,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疯狂地擂动着,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他茫然地望着头顶的帐顶,绣着缠枝莲的纹路清晰得过分,不是圆明园九州清宴殿那略显陈旧的明黄帐幔,也不是养心殿里素净的暗龙锦帐。鼻尖萦绕的,是府里常用的檀香味道,清冽又沉稳,混着窗外飘进来的海棠花香,陌生又熟悉,撞得他脑子一阵发懵。
这不是他的寝殿。
不,是他的寝殿,却又不是他记忆里那个当了十三年皇帝的寝殿。
胤禛下意识地抬手,触到自己的脸颊,皮肤光滑紧致,没有常年熬夜批奏折留下的粗糙细纹,也没有晚年病痛缠身时的蜡黄憔悴。他再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指节分明,掌心带着薄茧,那是练骑射、握毛笔留下的痕迹,却绝不是那双执掌天下、翻云覆雨,早已被奏折磨得有些变形的手。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激得他浑身一颤,险些从床上滚落。他撑着床榻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料子柔软贴身,是他年轻时最爱的款式。
爱新觉罗.胤禛水……
他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完全不是那副带着威严与疲惫的帝王嗓音。
守在门外的小太监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见他醒了,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小顺子四爷,您醒了?可是要喝水?
这小太监生得眉清目秀,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胤禛认得他,是府里的小顺子,前世在他潜邸时便跟在身边,后来登基,也一并带进了宫里,可惜没几年就染了风寒去了。
看着小顺子那张尚且带着稚气的脸,胤禛的心跳更快了,快得像是要冲破胸膛。他没有应声,只是死死地盯着小顺子,目光锐利如刀,看得小顺子心里发毛,端着水杯的手都微微抖了抖。
小顺子四爷,您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小顺子试探着问,将水杯递得更近了些。
胤禛没有接水杯,而是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问
爱新觉罗.胤禛今夕……是何年何月何日?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双总是沉如古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小顺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问这个,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小顺子回四爷的话,今儿是康熙四十三年,晚春四月,十五日啊。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五日。
这几个字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胤禛的脑海里,炸得他眼前发黑,险些栽倒回去。他扶住床柱,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指节突突地跳着。
康熙四十三年……
他居然回来了。
回到了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他在圆明园九州清宴殿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的三十一年。
三十一年啊……
胤禛闭上眼,脑海里瞬间翻涌起前世的种种,那些画面像是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想起前世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踩着鲜血,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想起那些明争暗斗,那些尔虞我诈,想起他为了巩固皇权,如何对昔日的兄弟痛下杀手。想起八阿哥胤禩的步步紧逼,想起九阿哥胤禟——他的小九,那个总是笑眼弯弯,爱跟在他身后吵吵闹闹的小九,是如何被他亲手推开,推向了八爷党的阵营。
胤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忘不了,前世雍正四年八月二十七日,那是小九的四十三岁生辰。也是在那一天,保定直隶总督府的囚所里,小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消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养心殿批奏折,手里的朱笔“啪”地掉在奏折上,晕开一大片刺目的红。
他记得,那一天,他没有召见任何大臣,没有处理任何政务,只是一个人坐在养心殿里,从清晨坐到深夜。殿里的烛火燃了一支又一支,跳跃的火光映着他的脸,明明灭灭。他看着窗外的月亮升起来,又落下去,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空荡荡的,冷得刺骨。
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他心里一直装着的人,是小九。
是那个自幼便跟他一起长大,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尚书房里偷偷打瞌睡,一起在猎场上并肩驰骋的小九。
是那个明明被他一次次疏远,一次次冷待,却还是会在他生病时,偷偷派人送来特效药;在他被皇阿玛训斥时,悄悄躲在角落,冲他做鬼脸逗他开心的小九。
是那个到死,都没有说过一句怨他话的小九。
胤禛的眼角微微发烫,有湿意漫上来,他却倔强地不让那滴泪落下。他是胤禛,是未来的雍正皇帝,他的字典里,从来没有“眼泪”二字。
可他忘不了,前世自己得知小九死讯后,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忘不了自己枯坐一夜后,心底涌起的滔天悔意。他悔啊,悔自己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刻意疏远小九,为什么要让他对自己心生怨恨,为什么要眼睁睁看着他走向绝路。
他更忘不了,自己的生母德妃乌雅氏,那个偏心到骨子里的女人,眼里从来只有她的小儿子十四阿哥胤祯。前世他登基后,德妃是如何的冷言冷语,如何的不情不愿,甚至不肯接受太后的尊号。她总说,胤祯才是最配得上那个皇位的人。
还有八阿哥胤禩,那个伪善的男人,那个笑里藏刀的男人。前世他自以为城府深沉,老谋深算,却没想到,自己一直被胤禩耍得团团转。胤禩想要皇位,想要将他踩在脚下,他偏不让!
胤禛猛地睁开眼,眼底的惊涛骇浪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抹弧度里,带着滔天的恨意,也带着决绝的野心。
这一世,他不再是那个步步为营,谨小慎微的冷面孤臣。
这一世,他要做执棋者。
他要护着小九,护着那个前世被他亲手毁掉的人。他要讨回所有的旧账,向那些亏欠他的人,一一清算。
胤禩,你不是想要皇位吗?
没门。
这皇位,从来都不该属于爱新觉罗家。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汉人百姓的鲜血染红了江南的土地,那些血海深仇,岂能说忘就忘?他要找回丢失的《永乐大典》,要找到真正的朱家后人,要让这天下,重回汉人的手中。
至于皇阿玛,至于德妃,至于那些趋炎附势的兄弟……
这一世,咱们走着瞧。
胤禛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接过小顺子递来的水杯,一饮而尽。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股灼人的疼。
他放下水杯,刚想开口,忽然觉得自己的脑海里像是多了什么东西。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晃了晃头,却在脑海里看到了一个透明的空间。
那空间约莫有一间屋子大小,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白玉瓶子,静静放在角落。
胤禛的瞳孔猛地一缩。
爱新觉罗.胤禛这是什么?
他试着用意念去触碰那个白玉瓶子,下一秒,那瓶子竟然凭空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他低头看去,瓶子上刻着细密的纹路,瓶塞是用软木做的。他拔开瓶塞,一股淡淡的药香飘了出来。
系统空间?
假死药?
胤禛的心跳再次漏了一拍,他看着掌心里的白玉瓶子,眼底闪过一丝狂喜。
天不绝他!
不仅让他重生,还给了他这样的机缘。有了这假死药,他日事成之后,他便可以带着小九,隐姓埋名,去江南水乡,过一世安稳的日子。
江南……
胤禛的嘴角微微上扬,眼底闪过一丝温柔。前世他当了十三年皇帝,日理万机,竟从未去过江南。他日,他一定要带着小九,去看江南的烟雨,去赏江南的桃花,去品江南的清茶。
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目眩,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扶住床柱,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纸。
小顺子四爷!
小顺子见状,吓得脸色煞白,连忙上前扶住他
小顺子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胤禛咬着牙,强撑着摇了摇头,却觉得喉咙一阵发甜,一口腥甜的气息涌上喉头。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渗出一丝殷红的血。
许是重生之时耗损了太多心神,又或许是前世的病痛与执念太过深重,竟让他刚醒来就呕了血。
爱新觉罗.胤禛快……
胤禛喘着气,声音微弱
爱新觉罗.胤禛去请府医……
小顺子哎!哎!
小顺子连忙应声,慌慌张张地转身往外跑,脚步都有些踉跄
小顺子奴才这就去请府医!四爷您撑住!
看着小顺子跑出去的背影,胤禛缓缓松开手,看着掌心那抹刺目的红,眼底闪过一丝冷冽。
这点病痛,算得了什么?
前世他经历的苦难,比这要多得多。
他靠在床柱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小九的模样。
小九今年二十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此刻的他,应该还在九阿哥府里,摆弄着那些他最喜欢的西洋玩意儿,或是跟着胤禩,谋划着那些无用的算计。
胤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爱新觉罗.胤禛小九,等着四哥。
爱新觉罗.胤禛这一世,四哥不会再伤害你。
爱新觉罗.胤禛这一世,四哥会护你周全。
爱新觉罗.胤禛这一世,四哥要让所有亏欠你的人,付出代价。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阳光渐渐浓烈起来,将枝头的花瓣照得透亮,像是一片片粉色的云霞。
他想起,前世这个时候,他因为一件小事,又对小九冷言相向,气得小九红了眼眶,转身就走,好几天都没理他。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小九与他的关系,越来越疏远。
胤禛的眼底闪过一丝悔意,随即又被坚定取代。
不会了。
再也不会了。
他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挪到床边,坐了下来。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这双手,将不再用来书写冰冷的圣旨,不再用来沾染兄弟的鲜血。
这双手,要用来执棋,用来护佑他的小九,用来夺回那本就不属于爱新觉罗家的天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小顺子带着府医匆匆赶了进来。
府医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姓陈,医术精湛,是府里的老人。他连忙上前,给胤禛诊脉,手指搭在胤禛的手腕上,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陈敬文四贝勒爷这是……忧思过度,心神耗损,加上郁结于心,才会呕血。
陈府医收回手,沉声说道
陈敬文老臣开一副安神理气的方子,爷按时服用,再好好静养几日,便无大碍。只是……
陈府医顿了顿,抬眼看向胤禛,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陈敬文四贝勒爷,切不可再思虑过重,否则,怕是会伤及根本。
胤禛点了点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
爱新觉罗.胤禛知道了,你去开方子吧。
陈敬文是。
陈府医应了一声,转身跟着小顺子去了外间。
卧室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剩下胤禛一个人。
他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的阳光,目光悠远而深邃。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五日。
一切都还来得及。
胤禩,德妃,胤祯……
还有那些所有亏欠他和小九的人。
这一世,他要让他们,一一偿还。
他缓缓抬起手,掌心躺着那个白玉瓶子,冰凉的触感,让他的心神渐渐安定下来。
他想起,前世自己得知小九死讯后,在养心殿枯坐一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推开小九。
如今,他真的重来了。
胤禛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
小九,四哥这就来看你。
九阿哥府第的方向,在阳光的照耀下,隐隐约约,透着几分暖意。
胤禛闭上眼,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夜色渐沉,晚春的夜风带着几分凉意,吹过四贝勒府的庭院,卷起几片零落的海棠花瓣。
卧室内,烛火摇曳,映着胤禛的侧脸,明明灭灭。
他已经服下了陈府医开的药,脸色好了许多,不再像白日那般苍白。他坐在书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狼毫笔,却没有写字,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月亮。
月亮很圆,像一个巨大的玉盘,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洒下一片清辉。
他想起,前世的这个夜晚,他在御书房里批奏折,批到深夜,窗外也是这样一轮圆月。那个时候,小九已经死了三年了。
胤禛的眼底闪过一丝落寞,随即又被坚定取代。
他放下笔,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海棠花的香气,拂过他的脸颊,带着几分清凉。
他望着九阿哥府第的方向,眼底闪过一丝灼热。
明日,他便去九阿哥府第。
他要去见小九。
他要告诉小九,四哥错了。
不,不能说。
他不能告诉小九自己重生的事情,否则,定会被人当成疯子。
胤禛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亮了起来。
没关系。
不说,他也可以用行动,让小九明白他的心意。
他要一点点,将小九拉回自己的身边。
他要一点点,瓦解胤禩的势力。
他要一点点,布下一张天罗地网,将所有的敌人,都困在网中。
胤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
这一世,四哥陪你好好玩玩。
看看,到底是谁的城府更深,谁的手段更狠。
看看,到底是谁,能笑到最后。
他缓缓关上窗户,转身看向书桌。书桌上,放着一本《论语》,是他年轻时最爱的书。
他拿起书,翻了几页,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海里,全是小九的模样。
那个总是笑眼弯弯,带着几分狡黠,几分张扬的小九。
胤禛放下书,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他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明日,去九阿哥府第。
夜色越来越深,烛火渐渐燃尽,卧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只有窗外的月光,依旧皎洁,洒在床榻边,像是一层薄薄的霜。
康熙四十三年,四月十五日的深夜,四贝勒府的卧室内,胤禛睡得很沉。
梦里,他又见到了小九。
小九还是二十岁的模样,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站在海棠树下,冲他笑得眉眼弯弯。
爱新觉罗.胤禟四哥。
一声清脆的呼唤,像是穿越了时空,落在他的耳畔。
胤禛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他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月亮,依旧高悬。
他坐起身,眼底闪过一丝温柔。
爱新觉罗.胤禛小九,等我。
这一世,四哥不会再让你离开。
这一世,四哥要与你,相守一生。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来了海棠花的香气,也带来了,一个全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