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月,是沈知寒临死前最后看见的景象。
血沫从嘴角涌出时,带着滚烫的铁锈味,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顺着破开的腹部伤口飞速流逝,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脏腑,疼得他几乎要蜷缩起来。身下的水泥地冰冷刺骨,寒意顺着脊背往上爬,和伤口处的灼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死死困住。而身前,王浩那张扭曲的脸,挤在一群同样面目狰狞的人中间,是他至死都无法忘记的梦魇。
前世,末世降临的第三年,丧尸横行,饿殍遍野,曾经车水马龙的城市早已沦为一片废墟。断壁残垣间,丧尸低沉的嘶吼声日夜不绝,幸存的人类像是阴沟里的老鼠,躲在各个角落苟延残喘。物资紧缺到了极致,一袋压缩饼干、半瓶干净的水,都能成为引发一场血战的导火索。
他和陆烬青躲在城市边缘一处废弃的地下仓库里,那是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安身之所。为了填满这个仓库,他们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一寸寸清理掉里面盘踞的丧尸,又冒着被丧尸群围攻的风险,往返十几次,才从各个被洗劫过的超市、药店、加油站里,搜刮到些许能果腹的粮食、勉强够用的药品,更藏着几桶来之不易的汽油——那是用来防备大规模丧尸潮冲击、能点燃最后一道防线的底牌。
仓库里的每一袋压缩饼干,每一瓶消炎药,每一滴汽油,都是用命换来的。
那些日夜,陆烬青总是把最安全的守夜时段留给他,自己顶着疲惫和伤痛,握着磨得发亮的钢管,守在仓库门口。沈知寒不止一次看见,陆烬青靠在冰冷的铁门后,眼底的红血丝密密麻麻,却还是强撑着精神,听着外面风吹草动的声音。有一次,沈知寒半夜醒来,看见陆烬青坐在地上,背对着他,正用没消毒的粗布,擦拭着胳膊上被丧尸抓伤的伤口,疼得额角冷汗直冒,却硬是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怎么不去睡?”陆烬青察觉到他的目光,转过头,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声音沙哑得厉害。
沈知寒没说话,只是走过去,把自己省下来的半瓶碘伏递给他。陆烬青愣了愣,接过碘伏,却没有用,只是把瓶子揣进怀里,低声说:“留着吧,你体质差,万一受伤了,用得上。”
那时候的沈知寒,看着陆烬青眼底的温柔,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涩涩的,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在这个人间炼狱里,陆烬青是他唯一的光。
可这份用血汗筑起的安稳,却被同班同学王浩亲手碾碎。
那天,仓库的铁门被敲响时,沈知寒第一时间就握紧了藏在身后的砍刀,眼底满是戒备。末世三年,他早就学会了不相信任何人。可门外传来的,却是王浩带着哭腔的声音,还有几个熟悉的同学的附和。他们说,自己的据点被丧尸攻破了,几个人死里逃生,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求沈知寒和陆烬青收留他们,一起结盟,熬过最难的寒冬。
沈知寒本就心存戒备,是陆烬青看着他们瘦骨嶙峋的模样,看着他们干裂的嘴唇和祈求的眼神,动了恻隐之心。“他们好歹是我们的同学,”陆烬青低声对他说,“外面太危险了,让他们留在仓库外围吧,至少能有条活路。”
沈知寒拗不过他,终究是点了头。
却没想到,这竟是引狼入室。
深夜,沈知寒被一阵剧烈的腹痛惊醒。那种疼,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他的肠胃里钻来钻去,疼得他浑身冒冷汗,软得像一滩泥,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失去控制。他这才惊觉,晚饭时,王浩满脸堆笑递过来的那半块饼干,被下了药。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真的是来投靠你们的?”王浩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嘲讽,从仓库门口传来。
仓库的铁门被猛地撞开,生锈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声响。王浩带着几个人冲进来,手里拿着从他们仓库里找到的钢管和砍刀,眼里的贪婪像淬了毒的刀子,恨不得将沈知寒和陆烬青生吞活剥。他们抢走了所有物资,把陆烬青囤积的药品搜刮一空,连最后一桶汽油都没放过,甚至连沈知寒藏在枕头下的那半包糖,都被翻了出来。
陆烬青闻声赶来时,沈知寒正瘫在地上,连站都站不起来。看见王浩等人的所作所为,陆烬青的眼睛瞬间红了,他赤手空拳就冲了上去,和他们搏斗。可他只有一个人,对方却有五个,寡不敌众之下,很快就被狠狠踹倒在地。沈知寒眼睁睁看着,王浩狞笑一声,一把抓住陆烬青的胳膊,将他狠狠推向了闻声而来的丧尸群。
那些丧尸,是王浩故意引来的。
“沈知寒,你就是个扫把星!”王浩的声音,尖利又刺耳,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你克死了你爸,克死了你妈,现在还要克死陆烬青!你这种人,死了也该给我们垫背!”
丧尸的嘶吼声越来越近,腥臭的气味扑面而来。沈知寒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爬起来,想冲过去,想把陆烬青拉回来,可身体却像灌了铅一样,纹丝不动。
那一刻,陆烬青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挣脱开王浩的手,扑过来,硬生生用身体挡住了扑向沈知寒的丧尸。尖利的爪子撕开了他的后背,深可见骨的伤口翻卷着,鲜血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染红了沈知寒的视线。
“跑!知寒,快跑!”
陆烬青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死死拽住丧尸的胳膊,任凭那些怪物啃噬着自己的身体,任凭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硬是为沈知寒争取了一线生机。
沈知寒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那眼泪混着血沫,滴在冰冷的地上,瞬间就被冻住了。
可沈知寒没能跑掉。
王浩追上了他,一脚狠狠踹在他的腹部伤口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重重摔在地上,意识都开始模糊。他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看着王浩和那些同学瓜分物资的贪婪嘴脸,看着他们踩着陆烬青尚有余温的尸体欢呼雀跃,看着那轮血色的月亮,高高悬在死寂的城市上空,散发着诡异的红光。
恨意像野火,在他的胸腔里疯狂燃烧,灼烧着他的四肢百骸,烧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颤抖着,摸向藏在衣角的打火机——那是陆烬青送给他的,末世前的最后一个生日,陆烬青笑着递给他,说能在寒夜里点一支烟取暖。
地上,是刚才被打翻的汽油,正顺着缝隙,缓缓蔓延,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沈知寒笑了,笑得眼泪混着血沫滚落。他看着王浩那张得意忘形的脸,看着那些曾经的同窗,如今却像恶鬼一样的模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吼道:“王浩,你们这群畜生,都给我陪葬!”
他按下了打火机。
火苗腾地窜起,瞬间点燃了满地汽油。烈焰冲天而起,赤红的火光吞噬了仓库,吞噬了那些狰狞的面孔,也吞噬了他自己。灼热的温度裹着剧痛,灼烧着他的皮肤,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衣服,都在一点点化为灰烬。他最后望了一眼那轮猩红的月,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若有来生,定要护好陆烬青,定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意识彻底模糊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他,像是坠入了冰窖。
再睁眼时,他恍惚又跌回高二那年的深冬。
那天雪下得密,鹅毛似的飘满天空,压弯了小区香樟树的枝桠,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连空气都像是被冻住了。沈知寒攥着皱巴巴的缴费单,指尖冻得发紫,刚从医院陪护妈妈回来。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还萦绕在鼻尖,挥之不去。医生那句“尽量满足病人的心愿吧,时间不多了”,像一块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让他连呼吸都觉得疼。
他低着头,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前走,脚下的雪咯吱作响。积雪没到了脚踝,冰冷的雪水渗进鞋子里,冻得他脚趾发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脑子里全是妈妈躺在病床上,苍白憔悴的脸。
路过小区中央的凉亭时,却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窃窃私语。那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沈知寒的耳朵里。
“沈家那小子,就是个克星吧?”是张婶的声音,尖酸又刻薄,“他爸走得早,现在他妈妈又躺进医院,听说还是骨癌晚期,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啧啧,真是晦气。”
旁边的李叔跟着叹气,烟头在雪地里明灭了一下,吐出一口白雾,声音里满是嫌恶:“可不是嘛,这孩子从小就闷不吭声,看着就阴气重。他妈妈在超市挣那点辛苦钱,全填了医院的无底洞,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儿子,这辈子算是毁了。”
几个亲戚的声音也掺和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像是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
“以后少让自家孩子跟他走太近,免得沾了晦气。”
“就是,你看他那模样,冷冰冰的,谁知道心里憋着什么邪祟。”
“听说他在学校里也没什么朋友,除了那个陆烬青,谁愿意搭理他啊?”
沈知寒站在树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骨的疼意让他清醒了几分。他不是没听过这些话,从妈妈确诊那天起,小区里的风言风语就没断过。可他从前只是忍着,怕妈妈知道了伤心,怕自己的反驳,会让那些人变本加厉,说出更难听的话。
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胸腔里的恨意翻涌上来,几乎要冲破喉咙。那些恨意,是末世三年积攒的,是看着陆烬青死在自己面前积攒的,是被王浩等人背叛积攒的。他抬脚,就要冲出去,和那些人理论,他要告诉他们,他不是克星,他妈妈的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
“却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