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指南针上的倒影
离开家庭木偶戏广场,毒藤带来的寒意和记忆边缘的模糊感仍如影随形。苏岸下意识地反复回想“晓晓叫爸爸”的细节,确认那份悸动的温暖依然存在,只是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触感不再那么鲜锐。这让他对“记忆抹除”有了切肤之痛——它不直接掠夺,而是钝化,让情感的色彩褪去,只剩下事件干瘪的骨架。
他需要更精确的导航。异界广漠无垠,建筑碎片与灰败景象层层叠叠,仅凭肉眼和直觉寻找妻女无异于大海捞针。怀表老人的箴言在脑中回响——“用你的心,说出真相。声音的去向,即是道路。” 声音的去向是沉默之塔,但妻女呢?她们是否也如声音一般,被“归集”到了某个特定的区域?
他再次掏出那两张滚烫的门票。沈未晞的侧影持续地、微弱地颤抖着,像风中残烛;晓晓的轮廓比之前清晰了一点点,却依然淡如薄雾。除了这些情绪状态的暗示,它们还能提供更多信息吗?
他将两张门票并排放在掌心,试图寻找规律。就在他凝神观察时,一个细微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
两张门票并非完全静止。在绝对无风的环境中,它们背面妻女的侧影周围,那圈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类似水印的边界,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波动。不是纸张在动,而是那层“影”在动,如同水面的倒影被微风吹皱。
更奇特的是,当苏岸无意识地调整自己面朝的方向时,那“水纹”波动的模式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当他面向广场来路(怀表摊方向)时,波纹是紊乱的;而当他尝试面向记忆中来时隧道的方向,或是凭直觉判断鸢尾花田可能在的方位时,沈未晞侧影周围的波纹会呈现出一种趋向性的、微弱的汇聚感,仿佛无数细小的箭头,指向某个共同的中心。
指南针?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他立刻开始进行更系统的测试。他选定一个参照物——远处沉默之塔那模糊但始终可见的尖顶。然后,他开始缓慢地原地旋转,目光紧紧锁定门票上的波纹变化。
面向塔尖时,波纹的汇聚感最弱,甚至有些发散。
背对塔尖(即面向大致与塔相反的方向)时,波纹汇聚感明显增强。
他将门票平举,尝试不同的角度。很快,他摸索出了一个规律:当门票水平放置,且他面对特定方向时,沈未晞侧影周围的波纹会呈现出最清晰、最一致的向内旋转汇聚的图案。这个方向,与沉默之塔的方位大致呈九十度夹角,既非指向塔,也非完全背离,而是斜向延伸至广场侧后方一片更加朦胧、建筑剪影更为破碎的区域。
晓晓的侧影呢?
苏岸将注意力转移到女儿的门票上。晓晓侧影周围的波纹更淡,更难观察。但当他调整到那个让未晞侧影波纹汇聚的方向时,晓晓门票上的波纹……并未完全同步。它们似乎有微弱的向心力,但指向有一个极小的、可能只有几度的偏差。这个偏差方向,似乎更靠近沉默之塔一些,但依然不是直指塔身。
这个发现犹如黑暗中点燃的一盏油灯,光线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方寸之地。
门票不仅是情绪指示器,还是某种基于情感联结的、粗糙的方位指示器!它能大致指向情感债务对象(妻女)所处的“区域”,但似乎因为个体差异、债务性质或当前状态不同,指向存在细微差别。
未晞的指向更明确,可能因为她的债务或困境更具象、更集中?或者因为她与苏岸之间的情感“债务线”更清晰(失业的隐瞒、经济的压力)?
晓晓的指向略有偏差,且更淡,是因为孩子的情感世界更纯粹,债务性质不同(更多是感受而非具体事件)?还是因为她可能处于某种更特殊的状态(被保护?或更深的同化前期)?
无论如何,这给了苏岸一个行动的方向。他不再是无头苍蝇。他可以将门票作为“情感指南针”,朝着未晞波纹汇聚的核心方向前进,同时留意晓晓的偏差,或许能逐步逼近她们的真实位置。
他将两张门票小心地叠在一起,握在手中,让手指直接感受那份温热和纸张下仿佛存在微弱“脉搏”的波动。然后,他调整姿态,面向那个让未晞侧影波纹汇聚最明显的方向。
视野前方,是广场边缘一道低矮的、爬满枯死藤蔓的残破围墙。围墙后,景象更加凋敝,灰白色的雾气似乎更浓,隐约可见一些倾斜的、像是废弃温室或花房的玻璃结构轮廓,更多的则是大片大片低矮的、颜色晦暗的植被阴影。
那里,或许就是鸢尾花田的边缘?或者是与花田相关的其他区域?
苏岸深吸一口气,迈步前行。有了明确的方向,脚步似乎都踏实了一些。他一边走,一边不时低头查看门票。波纹的汇聚感在他沿着这个方向前进时最为稳定,当他稍有偏离,汇聚感就会减弱。
这无声的指引,成了他在这片绝对寂静的迷宫中,唯一的依靠。
穿过残破的围墙缺口,脚下的路面从石板变成了松软潮湿的泥土,颜色是一种不健康的灰褐色。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极淡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某种沉闷花香的气息。那花香不鲜活,甜腻中带着衰败,如同开败后久未清理的花朵堆积在一起的味道。
周围的玻璃温室残骸越来越多,破碎的玻璃映照着恒常不变的灰白天空,像无数只失神的眼睛。一些温室内,隐约可见干枯扭曲的植物枝干,保持着怪异僵硬的姿态。
苏岸的神经再次绷紧。这里的环境与之前的街道、广场都不同,更接近“自然”,却是一种病态、被规训过的自然。他仿佛正在踏入这个寂静世界的“内脏”区域。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脚下道路和手中门票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右前方一片半倾倒的温室框架下,似乎有金属的反光一闪。
那不是玻璃的反光。玻璃反光是片状的、清冷的。而那个光点很小,很集中,带着一种黄铜或旧金的光泽,并且——它在移动。
苏岸立刻停下脚步,侧身隐蔽在一丛高大的、叶子如同铁片般僵硬的植物后面,屏息观察。
光点再次出现,缓慢地、有规律地晃动着。很快,他看清了,那是一个怀表的表壳反光。而拿着怀表的人……
是那个老人。守钟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怀表摊那里吗?
只见老人独自一人,站在那片倾倒的温室旁,背对着苏岸的方向。他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那块之前擦拭过的、表盘空白的怀表,似乎正对着温室里某个东西,专注地看着。然后,他做出了一个奇怪的动作——他将那块空白的怀表,轻轻贴在了温室一根锈蚀的金属立柱上,停留了大约两三秒,才缓缓收回。
就在他收回怀表的瞬间,苏岸似乎看到,那根锈蚀的立柱表面,极其短暂地闪过一层微弱的、水波般的流光,随即恢复原状。而老人手中那块原本空白的怀表表盘上,似乎……多了点什么?距离太远,光线昏暗,看不真切。
老人似乎完成了什么,将怀表揣回怀中,然后转过身,沿着一条几乎被杂草淹没的小径,步履蹒跚地向着与苏岸目标方向呈锐角的另一个岔路走去,很快消失在更浓的雾气与破碎的建筑阴影中。
苏岸心中疑窦丛生。老人在“收集”什么?从那些锈蚀的金属、废弃的设施上?那些“东西”和怀表摊上那些逆向旋转的怀表、那些债务刻字零件有关吗?
他等待老人身影完全消失,才小心翼翼地靠近那片倾倒的温室。他来到老人刚才站立的位置,仔细观察那根金属立柱。
除了斑驳的锈迹,似乎并无异常。他犹豫了一下,学着老人的样子,将自己的手轻轻贴了上去。
冰凉,粗糙。
没有流光,没有任何特殊感觉。
但他口袋里的门票,却突然剧烈地发烫了一瞬,同时,他脑海中毫无征兆地闪过一个极其短暂的、破碎的画面:
未晞坐在深夜的电脑前,屏幕的光映着她疲惫的脸。她正在反复修改一份报表,手指悬在鼠标上,迟迟无法点击发送。背景是晓晓熟睡的小床。画面弥漫着浓重的焦虑和无力感。
画面一闪即逝,快得几乎像是幻觉。但那份焦虑感是如此真实,瞬间攫住了苏岸的心脏。
他猛地收回手,大口喘气。
门票不再发烫,恢复之前稳定的温热。但那惊鸿一瞥的画面,却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这根柱子……或者说,这片区域,残留着未晞的“情感片段”?老人是在用那块特殊怀表“读取”或“收集”这些片段?这些片段,是否就是构成“债务”的原材料?或者是被这个世界剥离出来、用以维持其存在的“燃料”?
这个猜测让他不寒而栗。
他再次看向手中的门票。未晞侧影的波纹,依旧稳定地指向这片温室区域的更深处。晓晓的偏差似乎也略微调整,更贴近这个方向了。
前路未明,危机四伏,但线索正在一点点浮现,拼图正在缓慢聚合。
他握紧门票,这情感联结的脆弱信标,也是刺痛他良心的倒影。朝着波纹指引的方向,他再次迈步,踏入了这片弥漫着腐败花香的、寂静世界的更深处。
脚下的泥土,松软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也吞噬一切希望。但他必须走下去。
因为倒影所指,即是心之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