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逆向旋转的怀表
隧道尽头的光,不是出口,而是另一重世界的入口。
苏岸冲出那令人窒息的、光线如粘稠液体般流淌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却是一片更彻底的“异常”。没有预想中的景区停车场、纪念品商店或指示路牌。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凭空出现的、风格混杂的“街道”。
街道两侧,是模糊了时代与地域的建筑剪影:一截欧式拱廊连着褪色的中式木窗,一个生锈的现代报刊亭紧挨着青石板的老井。所有建筑都蒙着一层灰败的滤镜,唯有细节处偶尔闪过一抹病态的、过于饱和的颜色——一扇窗棂上淤血般的暗红,或是一块招牌上胆汁似的黄绿。
最令人不安的,是绝对的静。
并非没有声音,而是所有声音都失去了传播的介质。他看见远处一个静止的旋转木马棚顶,彩灯明明在闪烁,却像一部被按下静音键的电影。他看见飘落的树叶悬在半空,纹丝不动。他踩上一片枯叶,脚底传来清晰的触感,却没有任何碎裂的声响。这是一个被抽走了“声音”这一基本物理属性的世界,所有的动作都变成了滑稽而恐怖的默剧。
他慌忙摸向口袋,那两张门票滚烫得几乎灼伤指尖。掏出来一看,背面妻女的淡墨侧影依然存在,但沈未晞的轮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压力;晓晓的影像则更淡了一些,像是正在远去。
必须找到她们。
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环境。这条“街道”上并非空无一人。有身影在缓慢移动,但姿态僵硬,如同梦游。一个中年男人站在一栋公寓楼的剪影前,反复做着掏钥匙、插入虚空、扭转的动作,脸上是凝固的焦虑。一个年轻女性坐在公园长椅的虚影上,双手在膝盖上不断敲击,模仿着打字的节奏,嘴唇快速开合,却没有声音。
他们都穿着现代的衣物,表情生动却空洞,被困在各自最执念、最焦虑的日常动作里,对周围的一切(包括苏岸)毫无反应。苏岸想起景区那个“失语”的传说,心底寒意更甚——这不是让人说不出话,而是将人内心喧嚣的沉默,变成了外在的物理现实。
他的目光扫过街道,最终被一个“摊子”吸引。
那是整条灰败街道上,唯一一个有着明确实体、且处于“运动”状态的物体。一个老旧的、桐油味很重的怀表摊,支着一把油布伞。摊子很小,玻璃罩下铺着墨绿色的绒布,上面整齐陈列着十几块怀表。表壳有黄铜的、银的,甚至有一两块看似珐琅彩的,在灰暗背景中泛着幽幽的光。
吸引苏岸的,是这些怀表的指针。
它们全部在逆时针旋转。
不是混乱的颤动,而是稳定、匀速的倒流。秒针一格一格退回,分针随之缓缓逆行,时针则以几乎难以察觉的速度,执着地指向更早的时刻。时间的流逝在这里被具象化,并且被公然逆转。
摊子后面,坐着一个老人。
他是苏岸进入这个寂静世界后,见到的第一个没有重复机械动作,而是有着明确“存在感”的个体。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低垂着,专注地看着手中正在擦拭的一块怀表。他的动作缓慢而稳定,与周围凝固或梦游的景象格格不入。
苏岸迟疑了一下,迈步走近。他的脚步声依然无声,但老人似乎感知到了,缓缓抬起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老人的眼神没有梦游者的空洞,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了然的平静。他看了苏岸一眼,目光在他手中紧握的门票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来了。
苏岸张开嘴,想询问,想呼救,想打听妻女的下落。但话语冲到喉咙口,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焦急地比划,指向门票上妻女的侧影,又指向鸢尾花田的方向。
老人静静看着他,然后,伸出枯瘦的手指,点了点自己耳朵,又缓缓摇了摇头。
意思是:这里,听不见。
紧接着,老人指了指苏岸手中的门票,又指了指自己怀表摊玻璃罩下的一块区域。
苏岸顺着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那些逆向旋转的怀表旁边,绒布上还散落着一些东西:不是完整的怀表,而是零件。断裂的发条、失去光泽的表盘、静止的齿轮,还有……一些细小的、像是从表盘上剥离下来的金属刻字。
他凑近玻璃罩,瞳孔骤缩。
那些刻字,在逆流时光的背景下,折射出冰冷的光泽。他辨认出几个词汇:
【房贷】
【承诺】
【沉默】
【明天再说】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针,扎进苏岸的心里。尤其是【承诺】,让他瞬间想起自己对晓晓夸下的海口,想起售票窗口前的窘迫。这些……难道是……
老人缓缓打开手中那块怀表的表壳。表盘上空无一物,没有数字,没有刻度,只有一片黯淡的金属底。但在底盖的内侧,刻着一行清晰的小字:
【时与债,等量逆向。所欠愈多,时光倒流愈速,直至归零。】
苏岸如遭雷击。他猛地看向那些逆向旋转的怀表。每一块怀表逆流的速度似乎并不相同。有的稍快,有的极慢。他想起自己口袋里滚烫的门票,想起沈未晞颤抖的侧影,想起晓晓淡去的轮廓。
情感债务……时间债……
在这个世界里,那些未曾妥善处理的情绪,那些拖延的对话,那些心照不宣的沉默,那些无法兑现的承诺……全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债务”。而偿还的方式,似乎是……倒流的时间?或者,是与这倒流的时间相关的某种东西?
老人合上手中的空表,将它轻轻放在【沉默】那个刻字零件旁边。然后,他再次看向苏岸,目光深邃,抬起手,做了一个动作。
他先是指了指苏岸的心口,又指了指苏岸的嘴,最后,手指坚定地指向了这条寂静街道的深处,指向那庞大无匹、半透明的沉默之塔隐隐显现的方向。
用你的心,说出真相。声音的去向,即是道路。
这句话并非听到,而是如同直接烙印在苏岸的脑海。与此同时,他口袋里的门票骤然变得滚烫无比,背面上,沈未晞的侧影停止了颤抖,晓晓的影像也清晰了一瞬。
老人不再看他,重新低下头,专注地擦拭起另一块逆时针转动的怀表,仿佛他本身就是这个倒错时空的一个安静注解。
苏岸站在原地,手握滚烫的门票,看着眼前逆向流转的时光,看着街道上游荡的、被各自“债务”困住的灵魂,又望向远方那吸收一切声音的巨塔轮廓。
寂静,不再是恐惧的来源,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需要被填满的容器。
他失去了声音,但找到了第一个路标。
规则,开始显现獠牙,也露出了缝隙。
他深吸一口这没有声音的空气,将门票紧紧攥在手心,迈开步子,走向街道深处,走向那片吞噬一切声响的、花田与巨塔的方向。
口袋里的怀表零件(如果那些刻字算是零件的话)仿佛与门票产生了共鸣,微微发烫。
逆向旋转的时光,在他身后低语,诉说着关于债务与偿还的、冰冷而残酷的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