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刮过连绵起伏的雪山脊背时,总带着呜咽似的声响。那年的雪下得格外大,没膝的积雪淹没了幼兽的爪印,也淹没了雪球最后一点安稳的记忆。
那时她还是只巴掌大的小雪豹,绒毛像新落的雪一样蓬松柔软,蓝眼睛亮得像淬了冰的星子。父母把她藏进背风的石缝草丛里,母亲用粗糙的舌头舔着她的额头,声音温柔得像山涧的流水:“雪球乖,我们在玩捉迷藏,你待在这里不许动,妈妈很快就来找你。”父亲也蹭了蹭她的耳朵,金棕色的皮毛在雪光里泛着暖光,可那双总是沉稳的兽瞳里,却藏着她那时候读不懂的慌张。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铁器碰撞的冷响。雪球缩在草丛里,听着父母的嘶吼声越来越远,听着人类的笑声混杂着猎网抖动的哗啦声,直到风雪渐渐盖住了一切。她乖乖待了三个时辰,直到夕阳把雪山染成熔金的颜色,才怯生生地迈着小爪子踩出草丛。
雪地上只剩下凌乱的印记——狐狸轻盈的爪痕交错其间,更扎眼的是人类雪地靴留下的深坑,还有几片被扯碎的捕捉网,网绳上还挂着几缕金棕色的兽毛。
那一天,雪山的风第一次冻透了她的骨头。
五年光阴,在雪山的孤寂里倏忽而过。
雪球长大了,褪去了幼兽的稚气,也褪去了一身兽形。她能化为人身了,一头雪白的长发间,错落点缀着几缕墨色,像雪地里泼洒的几点松烟;眉眼清丽,一双蓝眼睛依旧澄澈,却淬着常年独居的警惕与冷冽;身上穿着件带着白色绒边的湖蓝色短衫,绒边是她用自己褪下的绒毛捻线织的,风一吹,就跟着衣摆轻轻晃。
她循着当年残存的气息,一路南下,终于在深冬时节,找到了群山环抱的东雪村。
村子边缘的矮房里,亮着昏黄的油灯,窗纸上映出晃动的人影。雪球敛了气息,悄无声息地溜到屋檐下,蜷在木凳的阴影里。她的耳朵尖微微颤动,捕捉着屋里的每一丝声响——男人的粗嘎笑声,铁器摩擦的钝响,还有……还有两道熟悉的、压抑的低吼。
心,骤然被攥紧。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提着两个沉甸甸的铁笼走出来,正是村里臭名昭著的盗猎头子。雪球的瞳孔猛地缩成竖线,死死盯着笼子里的身影——那是两只被铁链缚住双爪的大雪豹,金棕色的皮毛黯淡无光,沾着血污和泥垢,曾经矫健的身躯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可那双眼睛,依旧是她刻在骨血里的模样。
是爸爸妈妈!
滚烫的水汽瞬间漫上眼眶,雪球的爪子不受控制地收紧,指甲刺破了掌心的皮肤。她几乎要冲破阴影冲出去,喉咙里已经憋不住一声呜咽。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手突然捂住了她的嘴。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禁锢。雪球浑身一僵,猛地转头,蓝眼睛里迸发出凶狠的光。逆光里,她看见一个少年的脸,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眉眼干净,和屋里那个男人的凶悍模样截然不同。
少年对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口型,眼神里满是急切。他松开手时,雪球才发现自己的脚踝处,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渗着血——那是她从雪山峭壁上滚落时磕的,一路奔波,早就忘了疼。
少年没说话,只是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倒出草药粉末。他的手指修长,动作很轻,蘸着伤药的指尖触碰到伤口时,带着一丝微凉的暖意。雪球下意识地想缩脚,却被他轻轻按住,少年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没有恶意,只有认真。
“疼的话就忍忍。”他的声音很低,像怕惊扰了屋里的人。
雪球别过脸,蓝眼睛瞪着地面,嘴硬道:“谁要你多管闲事。”
声音细细软软的,带着点没底气的凶。
少年没反驳,只是低头,仔细地帮她把伤口包扎好。药草的清香混着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飘进鼻尖,莫名让人心安。雪球偷偷瞥他一眼,看见他额角沾着点碎雪,睫毛很长,垂下来的时候,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软得一塌糊涂。
她明明该恨所有和盗猎者有关的人,可看着少年认真的侧脸,看着他包扎伤口时小心翼翼的模样,那点因为父母燃起的焦躁和恨意,竟悄悄漫进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屋里的男人又在骂骂咧咧了,少年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向雪球,声音压得更低:“我叫程野,我爹……他不是好人。你想救那两只雪豹,我可以帮你。”
雪球的蓝眼睛猛地看向他,带着警惕,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希冀。风吹过屋檐的木角,卷起她发间的墨色,也卷起少年眼底的光。
雪还在下,落在她的绒边短衫上,很快就融成了一小点水渍。而东雪村的夜色里,一场关乎救赎与心动的棋局,才刚刚落下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