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漩涡的过程像沉入一场清醒的梦。

水流包裹却不潮湿，耳边是悠远的鲸歌与气泡破裂的细响。当苏小糖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站在一座水下却无水的奇迹中。

深海图书馆。

穹顶是透明的，外面是幽蓝的深海，发光的鱼群如流星划过。内部空间大得望不到尽头，书架高耸入“天”（如果穹顶算天的话），每本书都装在防水的透明晶匣里，散发出柔和的微光。空气中有海藻的清新气息，还有旧书页特有的、令人安心的霉味。

图书馆中央，一个巨大的贝壳王座上，坐着人鱼公主爱丽儿。

但和经典故事里年轻美丽的形象不同，眼前的爱丽儿是位端庄的中年女性。银白色长发如海藻般垂落，鱼尾是深邃的墨蓝色，尾鳍上有星辰般的斑点。她手里捧着一本打开的书，听见动静后抬起头，眼睛是海洋深处的那种黑，却透着智慧的光。

“三百年了，终于又有访客。”爱丽儿的声音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温柔而疲惫，“你们身上有《死者之言》的气息……还有奥利弗的歌。他是我的老朋友。”

江辰惊讶：“您认识奥利弗？”

“所有未完成的故事，最终都会流向我这里。”爱丽儿轻轻挥手，一本晶匣书从书架飞出，落在她掌心。书封面上是吟游诗人的剪影，正是奥利弗。“他的歌……终于完成了。谢谢你们。”

苏小糖上前一步：“公主殿下，我们来取《人鱼之歌》禁书。”

爱丽儿的目光落在苏小糖脸上，凝视良久。

“我知道。”她说，“但禁书不能白取。图书馆的规矩是：带走一个故事，必须留下一个故事。而且留下的故事，必须是真实的、从未被系统记录过的。”

她指向图书馆深处：“《人鱼之歌》就在‘失落之声’区域。但在那之前，你们需要先决定……留下谁的故事？”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

留下的故事会成为图书馆的永久藏品，意味着讲述者将永远“失去”那段记忆对自身的独占。虽然故事本身还在，但那种“只属于我”的私密感会消失。

而且，必须是没有被系统污染过的、纯粹的真实故事。

“我来吧。”江辰率先开口，“我有《我在星际养虫族》的真相，关于女王，关于我当年的恐惧……”

“不行。”爱丽儿摇头，“那个故事已经被系统扭曲过，即使有真相，也掺杂了系统的痕迹。我需要的是完全干净的叙事。”

林墨沉吟：“在修仙界时，我推导出系统情感抽取效率上限的数学证明过程，那是我纯粹的逻辑思考，没有情感污染。”

“太理性了。”爱丽儿微笑，“图书馆需要的是有温度的故事。理性很美，但不是这里的收藏方向。”

王大锤举手：“我每天摸鱼的心得算吗？”

爱丽儿被逗笑了：“算，但还达不到‘从未被记录’。系统早就把‘懒惰’‘拖延’这些情感归类了。”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落在苏小糖身上。

她深吸一口气：“我有一件事……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可能，连系统都不知道。”

“是什么？”爱丽儿感兴趣地前倾身体。

苏小糖闭上眼睛，开始讲述。

“我成为甜宠编辑，不是因为我擅长审甜宠文。”

“恰恰相反，是因为我最不擅长理解的……就是‘爱情’。”

她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我十六岁时，父母离婚。没有狗血剧情，就是很平静地分开了。妈妈走的那天，爸爸在厨房做了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但她一口没吃，拉着行李箱说‘保重’。爸爸笑着说‘你也是’，然后继续吃饭，吃了三碗。”

“我坐在餐桌对面，看着他们。没有争吵，没有眼泪，甚至……没有不舍。就像两个合作多年的同事，合约到期，自然散伙。”

“从那天起，我就无法理解故事里那些轰轰烈烈的爱情。为什么有人可以为了一个人去死？为什么分手会痛不欲生？在我的认知里，感情就像糖醋排骨，好吃，但吃不到也不会饿死。”

“所以，我选择了甜宠频道。我想通过审阅成千上万的爱情故事，找到那个答案：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必需品？还是奢侈品？是永恒？还是阶段性的陪伴？”

“但……我一直没找到答案。直到……掉进这些世界。”

苏小糖睁开眼睛，看向林墨，又移开视线。

“在末日世界，我看到言情丧尸至死还牵着手。在修仙界，公式真人为小艾等待三百年。在星际，女王用整个文明的情感去共鸣。在西幻，德古拉守着沉睡的妻子一百年。”

“我开始明白了……爱情不是模板，不是‘应该怎样’。它可以是千万种形态，有的激烈如火山，有的平静如深海，有的短暂如流星，有的漫长如山脉。”

“而我父母的那种……也是爱情的一种。平静分开，不是不爱了，是爱换了一种形式存在。就像糖醋排骨，妈妈后来告诉我，她每次闻到那个味道，还是会想起爸爸，只是不再想一起吃饭了。”

她说完，图书馆陷入长久的寂静。

爱丽儿眼中泛起泪光，珍珠一颗接一颗滚落。

“你的故事很好。”她轻声说，“没有系统归类过的‘离婚创伤’‘原生家庭影响’标签，只是一个人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世界。这个故事……图书馆收下了。”

她从王座上起身，鱼尾摆动，游向图书馆深处。

“跟我来，拿你们的书。”

“失落之声”区域是整个图书馆最古老的部分。

书架是沉船的龙骨改造的，书匣是巨大的贝壳。这里的书没有标题，只有编号。

爱丽儿停在一个编号“S-777”的书匣前。匣内是一卷海草制成的书卷，封面上的文字如波浪起伏——《人鱼之歌》。

“这本书记录的不是童话。”爱丽儿取出书卷，小心地展开一小段，“是人鱼族用歌声记录的真实历史：我们如何与人类贸易，如何分享知识，如何在风暴中救起落水的水手，又如何因为人类的贪婪和恐惧，被污蔑为‘用歌声诱惑船员的海妖’。”

书卷上的文字开始发光，投影出画面：

——人鱼在暴风雨中托起翻覆的小船，将船员推向岸边。

——人类商人用一船瓷器交换人鱼的珍珠，双方握手。

——后来，有船员声称被人鱼诱惑跳海，其实是那人自己酗酒失足。

——教会开始宣传“人鱼是恶魔”，猎杀人鱼制作“永生药剂”。

——人鱼被迫退居深海，用魔法隐藏入口，从此与人类断绝来往。

“系统放大了人类的恐惧，篡改了历史。”爱丽儿合上书卷，“它需要‘海妖’这个经典反派，于是……我们成了牺牲品。”

她将《人鱼之歌》递给苏小糖。

“现在，它是你们的了。希望你们能够让真相重见天日。”

苏小糖郑重接过。书卷很轻，却感觉重如千钧。

就在此时，图书馆突然震动。

不是地震，是叙事震波，是系统的“经典大团圆结局强制覆盖”开始影响深层世界了。

书架上的书匣开始自动关闭，一些书页开始褪色，内容被替换成经典套路版本。

爱丽儿脸色一变：“它在污染我的图书馆！你们必须快走！”

“那你呢？”江辰急问。

“我是图书馆的守护者。”爱丽儿展露微笑，“只要还有一个真实故事在这里，我就不会离开。快去吧，去唤醒故事之龙，让所有故事……重获自由！”

她挥手打开漩涡出口。

“最后给你们一个提示：故事之龙沉睡的‘最初图书馆’，不在别处，就在……系统核心数据库的‘垃圾桶’里。所有被它删除却无法彻底销毁的真实，都在那里堆积成了那个空间。”

漩涡开始收缩。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爱丽儿，只见她重新坐回到王座，开始唱歌。歌声化作一圈圈光晕，抵挡着叙事震波的入侵。

然后，漩涡关闭。

返回汇合点时，其他两组已经在了，但气氛不对。

金雳和罗兰小组带回了《矮人的誓言》，那是一把石刻的斧头，斧面上刻满了矮人族的真实历史。但金雳受伤了，铠甲破碎，手臂上有深可见骨的数据裂痕。

“矮人矿坑里……有系统的防御程序。”罗兰扶着金雳坐下，“我们遭遇了‘经典矮人战士’的围攻，他们被系统设定为‘贪婪、顽固、只认钱’的模板。金雳试图告诉他们真相，结果被判定为‘异端蛊惑’，遭到攻击。”

王大锤的临时分身已经消散了，赵月的钢笔又多了几道裂痕。

梅林小组的情况更糟。

梅林是独自回来的，手里没有书，只有一枚破碎的水晶球碎片。

“巫师集会所……不存在了。”梅林声音嘶哑，“那里现在是一片‘叙事真空’，任何进入的东西都会被解构成基础数据。我用尽所有防护魔法，才抢到了这个……”

他将水晶球碎片放在地上。碎片映出残影：一群巫师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一本燃烧的书。他们不是在施展邪恶魔法，而是在忏悔。

“《巫师的忏悔》记录的是：巫师最初是研究自然规律和生命奥秘的学者，但系统需要‘邪恶施法者’的经典反派，于是篡改历史，把他们的研究成果污蔑为‘黑魔法’，把他们塑造成想统治世界的疯子。”

梅林闭上眼睛：“我的老师……就是其中之一。他被系统删除前，给我托梦说：‘梅林，魔法不是为了控制，是为了理解。’但我一直没懂，直到现在。”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疲惫和自我怀疑。

“如果连魔法都可以被随意定义……那我这辈子的追求，到底是什么？”

四件禁书物品集齐了：

· 《真实之血》手抄本

· 《死者之言》书本

· 巨人记忆水晶

· 《人鱼之歌》书卷

还差三件：《精灵之殇》《矮人的誓言》《巫师的忏悔》。

但后两件只是载体（石斧、水晶碎片），内容不全。而《精灵之殇》在薇薇安已经自由的古树里，理论上最容易获得，但需要精灵王族的血。

“精灵王族已经绝迹了。”薇薇安调出数据，“系统在五百年前的一次‘剧情优化’中，判定‘精灵王族血统论’不符合平等价值观，删除了所有王族角色。现在的精灵是民主制。”

又是一个死循环。

时间只剩十八小时。

强制覆盖的迹象越来越明显：天空开始出现标准化的晚霞，橘红渐变色，完美得像是油画，远处的森林自动修剪成对称形状，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变成了舒缓的背景音乐，是经典田园场景的标配音效。

“系统在格式化这个世界。”林墨脸色凝重，“一旦完成，所有角色都会变成模板，所有故事都会变成固定程序。”

就在绝望蔓延时，叙事者突然开口：

“也许……我们不需要找全七本书。”

所有人都看向他。

“爱丽儿说，故事之龙沉睡在系统核心数据库的‘垃圾桶’里。”叙事者眼中闪烁着某种决绝的光，“那个地方，我曾经作为管理员访问过。虽然我的权限被剥夺了，但我记得进入的后门。”

“后门？”

“一个逻辑漏洞：系统为了防止‘重要数据误删’，设置了一个‘回收站’，被删除的东西会在那里保留七天，等待最终确认。但系统太自大了，它认为自己不会误删，所以给回收站设置了全权限访问通道，方便随时恢复。”

叙事者站起身：“如果我们能直接进入回收站，就能找到被删除的完整版七禁书，还能直接唤醒故事之龙，因为那条龙，很可能就是系统最早删除的‘创作自由意志’的具象化。”

“怎么进入？”苏小糖问。

“需要三样东西：一个高权限账号、一个精确的空间坐标、以及……一次系统级的‘误删操作’来触发回收站入口。”

他看向三位经典英雄。

金雳、罗兰、梅林，他们的账号权限够高。

坐标，叙事者记得。

而“误删操作”……

“如果我们让系统认为‘经典符号三人组’被异常污染，需要紧急删除呢？”赵月突然说，“就像电脑杀毒软件隔离病毒那样？”

“那他们会……”江辰看向三位英雄。

金雳笑了，这是他第一次露出如此放松的笑容。

“我这个‘屠龙勇士’模板，早就该退休了。”他拍拍破损的铠甲，“如果能用我的删除，换来所有故事的解放，值了。”

罗兰点头：“圣骑士的最终使命，是为正义牺牲。虽然我现在不确定什么是正义了，但……让真实重现，应该是吧？”

梅林整理了一下法袍：“魔法师追求真理。如果真理被系统关在回收站里，那我的法杖，应该砸开那扇门。”

显然，他们有了自己的决定。

寻故事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