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临安,雨总下得黏黏糊糊。清晨的雨丝刚收了势头,空气里还浸着潮凉的水汽,临街的“洛记绣坊”便推开了木门。
洛清拎着半桶井水,弯腰擦拭门前的青石板。水珠顺着她骨节分明的指尖滴落,在石板上晕开小小的圈,又很快被风卷成细痕。她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淡绿襦裙,领口缝着圈素白棉线——是去年暮春,母亲还在时,亲手给她缀的边。如今母亲走了三个月,这襦裙成了她最体面的衣裳,只在开门做生意时穿。
擦完最后一块石板,洛清直起身,揉了揉发酸的腰。她今年十七,身形偏瘦,肤色是常年待在室内绣活养出的瓷白,唯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墨珠,瞧着清透,却藏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她将水桶拎回后院,折返时顺手挂起了绣坊的幌子——一块蓝布帘,上面用青线绣着缠枝青芜纹,是母亲传下的手艺,也是“洛记”的招牌。
布帘刚挂好,巷口就传来小贩的吆喝:“桂花糖粥——热乎的桂花糖粥哟!”洛清拢了拢鬓边的碎发,转身要进里屋,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带着雨后特有的潮气,停在了绣坊门口。
“姑娘,里边请?”她以为是熟客,习惯性地转身敛衽,垂眸行了个浅礼,声音轻缓,“今日绣活刚起头,若要订绣品,需等三五日……”
话音未落,就被一道清润却带些漫不经心的男声打断:“不必等,我要现成的。”
洛清抬眸,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眼前站着个年轻公子,约莫二十出头,穿了件玄色暗纹锦袍,外头却罩了件半旧的青布长衫,瞧着有些不伦不类,却衬得他身形挺拔,肩背宽阔。他腰间悬着块羊脂白玉佩,佩上刻着模糊的云纹,手里摇着把素面折扇,扇骨是温润的沉香木,一看就不是凡品。
是个生客。洛清心里念头一转,目光掠过他的锦袍下摆——那料子是极难得的蜀锦,寻常富家公子也未必穿得起,可他偏要罩件旧长衫,倒像是故意遮掩身份。
“公子恕罪。”她收回目光,依旧垂着眸,语气诚恳,“小店做的是定制绣活,从没有现成的绣品。您若急用,可说说样式,小女尽量赶工,只是……”
“样式不挑。”谢裴晃了晃折扇,迈步跨进绣坊,目光扫过屋内的绣架,最后落在靠窗那具绷子上——上面铺着块素绢,刚绣了半株青芜,针脚细密,线色是极淡的青,几乎要与绢布融为一体。他停下脚步,指尖虚虚点了点绷面:“就照这个绣,青芜纹,要一模一样的,多大都成。”
洛清心里微顿。青芜纹是母亲的独门绣法,用的是“退晕针”,线色从深到浅渐变,最考功力,寻常客人要么订花鸟,要么订山水,从没人指定要青芜纹。她抬眼看向谢裴,却见他正低头打量绣架旁的线筐,眼神落在一轴青线上,看似随意,指尖却轻轻敲着折扇,像是在等她答复。
“青芜纹耗时,公子若要……”
“耗时无妨,我等得起。”谢裴打断她,忽然弯腰,凑近绣绷,像是要看清针脚。洛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手背却撞到了身后的木桌,桌上放着的线轴“哗啦”滚了一地。她惊呼一声,慌忙去捡,却没注意到谢裴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落在了绣绷下方——那里压着半块桃木牌,边角磨损,上面刻着个极小的“洛”字,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物件,她从不离身,绣活时便压在绷下。
“姑娘当心。”谢裴伸手,看似要扶她,却在指尖碰到她手背的瞬间,故意松了折扇。“啪嗒”一声,折扇掉在地上,正好落在那几块滚远的线轴中间。洛清弯腰去捡,手指刚碰到扇柄,就瞥见谢裴腰间的玉佩——玉佩边缘有个极小的刻痕,是个“谢”字,样式竟和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那半块残玉,一模一样。
她的指尖猛地一顿,抬头看向谢裴。他正弯腰捡折扇,垂着的眼帘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等他直起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倒是我冒失了,惊着姑娘。”
洛清攥紧了手里的折扇,指腹摩挲着微凉的扇骨,心里翻涌不停。那半块残玉是母亲的遗物,说与“谢”家有关,让她若遇危难,可凭玉寻人。可眼前这公子,身份不明,来意难测,他指定要青芜纹,又刻意接近绣绷,难道是为了那桃木牌?或是……为了她的身世?
“姑娘?”谢裴见她走神,晃了晃手里的折扇,“那青芜纹绣品,你到底接不接?”
洛清定了定神,将折扇递还给他,指尖微微发凉:“接。不知公子要多大尺寸?绣在绢上,还是锦缎上?”
“绢上就好,二尺见方。”谢裴接过折扇,“啪”地展开,却没看扇面,只盯着洛清的眼睛,“三日后我来取,银子先付一半。”他说着,从袖袋里摸出锭五两重的银子,放在桌上,银锭磕碰木桌,发出清脆的声响。
洛清看着那锭银子,心里更沉。五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半年,他却眼都不眨地当定金,显然不在乎钱,只在乎那绣品。她点了点头:“三日后辰时,公子来取便是。”
“好。”谢裴收起折扇,转身要走,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对了,姑娘绣青芜时,若用深青线绣根暗纹,或许更好看。”
说完,他大步离开,青布长衫的衣角扫过门槛,很快消失在巷口的晨雾里。
洛清站在原地,良久才缓过神。她走到桌边,拿起那锭银子,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银面,又低头看向绣绷下的桃木牌——那上面的“洛”字,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木色。谢裴说的“深青线暗纹”,是母亲教她的秘传绣法,只用在传递消息的绣品上,寻常人绝不会知道。
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布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洛清走到绣架前,掀开压在绷下的桃木牌,指尖轻轻抚过上面的刻痕。母亲走前说,父亲的死不简单,让她藏好身份,守好绣坊,别惹是非。可如今,谢裴的出现,像是一颗石子投进静水,搅乱了她安稳的日子。
她拿起绣针,穿好一根青线,刚要下针,却听见隔壁茶铺的王婆在门口喊:“清丫头,刚那公子是谁啊?看着气派得很,在巷口站了半天才进来,眼睛一直盯着你这绣坊呢!”
洛清握着绣针的手紧了紧,抬头望向巷口。雨雾朦胧,谢裴的身影早已不见,只有那枚刻着云纹的玉佩,和他那句“深青线暗纹”,在她心里反复盘旋。
三日后取绣品,他定然还会来。到那时,她或许能弄清,这个突然出现的谢公子,到底是敌,还是友。
洛清深吸一口气,将桃木牌重新压在绣绷下,针尖落下,青线穿过素绢,绣出的青芜纹,在雨雾里,渐渐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