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盛二十八年,太祖驾崩得突然。
那日长安城头的云压得极低,宫里传出丧钟时,街上百姓还当是听错了。
紧接着就是虎贲将军言凤山带兵入宫,马蹄踏碎了宫道的青石板,也踏碎了萧家的江山。
言凤山把持朝政,扶了先帝最小的儿子萧文敬坐上龙椅。
那年萧文敬才八岁,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脚都够不着地。
言凤山站在他身后,替他批红,替他下令,替他诛杀了三个藩王叔伯。
王权就这么旁落了。
文承四年,北边终于有了动静。
先帝长子萧武阳起兵,打的“清君侧”的旗号,从北境一路南下,一千三百里路走得不急不缓。
说来也怪,他军纪严明,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反倒有不少州县主动开城归顺。
等到了长安城外,言凤山那些部下竟自己先乱了阵脚——有人开城门迎萧武阳入城,有人连夜逃了。
可等萧武阳入城后,才发现言凤山早就不见了。
丞相府正堂空空荡荡,朝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案上,底下压了张字条,就写了四个字:“来日再弈。”
萧武阳捏着那张纸看了半晌,最后笑了笑,丢进香炉里烧了。
他入主王庭,改年号永昌。
永昌元年开春,新帝下的第一条旨意,不是大赦天下,也不是论功行赏,而是派了一队亲卫秘密出宫,往南去了。
与此同时,南边有一座叫云州的小城
云州多雨,青石板路常年湿漉漉的,墙角长着厚厚的青苔。
城西有处窄巷,巷子最深处的院落不大,院墙灰扑扑的,墙角堆着些劈好的柴。
院子里坐着两个人。
女子看起来二十出头,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正低头绣着一方帕子。
针脚细密,是朵半开的荷花。
她手指细长,却因常年做活生了薄茧。
挨着她坐的是个年轻男子,面容清秀,眼神却有些呆滞。
他正专心致志地斗着两只瓦罐里的蛐蛐,嘴里念念有词:“黑将军加油……花背你使点劲……”
忽然,女子手里的针停了。
她抬起头,望向北边的天空。
云州的春天多雾,今日却难得晴了,能看见远处黛青的山峦轮廓。她看得有些出神,手里的绣绷慢慢垂在膝上。
“阿姊?”
男子见她不动,伸手轻轻拽她衣袖,“阿姊你怎么啦?”
女子被他一晃,绣针从指间滑落,“叮”一声掉在青石板上。她这才回过神,低头去捡。
手指刚触到针尖,就刺了一下。
“嘶——”
她缩回手,指尖渗出一点殷红。
“对不起对不起!”
男子立刻慌了,脑袋耷拉下来,像做错事的孩子,“阿姊疼不疼?阿玖不是故意的……”
“没事。”
女子把手指含进嘴里吮了吮,抽出时血迹已经淡了。她伸手摸了摸男子的头,声音轻柔,“阿姊不疼,你看,好了。”
阿玖这才抬起头,咧开嘴笑了。
他顺着姐姐刚才望的方向看去,好奇地问:“阿姊刚刚在看什么呀?天上有什么好玩的吗?”
女子微微一笑,正要开口——
“咚咚咚。”
院门被敲响了。
笑容瞬间从她脸上褪去。
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线头,走到院门边。
从门缝里往外看了一眼,眉头便蹙了起来。
“玥妹妹,开门呀!”
外头传来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刻意装出来的温和。
阿玥没动。
“玥妹妹?我知道你在家。”
那声音又响起来,还带着笑,“我给你带了些点心,你开开门。”
阿玥深吸一口气,还是拉开了门闩。
门外站着个中年男人,穿着深蓝绸衫,腰间系着玉带,手里真提着个油纸包。
他生得还算周正,就是眼神有些飘,看人时总带着打量货物的意味。
这是镇长的儿子,张茂才。
阿玥一见是他,立刻就要关门。
“哎哎哎——”
张茂才眼疾手快,伸手抵住门板,“玥妹妹你这是干什么?我好心来看你,你怎么这个态度?”
“张公子。”
阿玥声音冷淡,“我说过很多次,你我并不投缘,你不必再来了。”
“这话说的。”
张茂才嘴角勾了勾,视线越过她肩膀,落在院里还在玩蛐蛐的阿玖身上,“玥妹妹,我知道你一个人带着弟弟不容易。你看阿玖这样子……将来总要有人照应不是?我已经跟我爹说好了,只要你点头,我张家就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到时候,你和你弟弟这辈子都衣食无忧,怎么样?”
他说话时,眼神在阿玥身上打转。
这女子虽穿着粗布衣裳,但身段窈窕,面容更是清丽得不像这小巷里该有的人。
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总像含着什么深意,让人捉摸不透。
阿玥握紧了门框,指节有些发白。
“公子的好意,阿玥心领了。”她一字一句道,“我与弟弟二人相依为命,粗茶淡饭也过得安稳,实在不必叨扰张家。你若真心为我着想,便请回吧,莫要再来扰我清净。”
张茂才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他面色冷下来,声音也硬了:“臭娘们,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们家多清高?你娘生前不干不净,跟外头的野男人生了你们俩——这事儿全镇谁不知道?你和你弟弟就是没爹的野种!”
阿玥的手骤然收紧。
门框的木刺扎进掌心,她竟不觉得疼。
“张公子,”她抬起眼,目光冷得像冰,“请你,慎言。我娘生前如何,也轮不到你在这里嚼舌根。”
“慎言?”张茂才嗤笑一声,“我偏要说!你娘那点破事,云州城谁不知道?未婚先孕,生了你们这两个——”
话没说完,一个人影从院里冲了出来。
是阿玖。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了瓦罐,此刻像头被激怒的小兽,一把将张茂才推开,挡在姐姐身前:“不许欺负阿姊!”
张茂才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跄后退,差点摔在湿滑的石板路上。他站稳后,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你个傻子竟敢推老子!”
他一脚踹向阿玖胸口。
阿玖不会躲,被踹得向后倒去,后背撞在院门上,发出一声闷响。
“阿玖!”
阿玥立刻扶住弟弟。
阿玖捂着胸口,脸色发白,但还是紧紧抓着姐姐的衣袖,瞪着眼睛看张茂才:“坏人!你是坏人!”
“阿玖别说话。”阿玥快速检查弟弟的伤势,好在只是皮肉疼,没伤到筋骨。
她松了口气,再抬头时,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平日里的温顺柔和,而是某种深不见底的冷。
张茂才被她看得心里莫名一怵,但随即又恼羞成怒:“臭娘们,老子给你三天时间考虑,要么乖乖嫁给我,要么——”他伸手指向巷子口,“你就带着你这个傻子弟弟,滚出云州镇!我看你们能去哪儿!”
说完,他狠狠一甩袖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油纸包被他扔在地上,点心散了一地。
巷子里终于恢复安静。
阿玖这时才小声说:“阿姊,我好疼……”
阿玥扶着他站起来,轻轻拍掉他身上的尘土。
她的手指在弟弟背上停顿了一下,然后慢慢收紧,攥成拳。
“阿玖乖,先回屋去。”她的声音很轻,“阿姊收拾一下院子。”
阿玖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屋。
阿玥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刻去捡那些散落的点心。
她先抬头,又望了一眼北边的天空。
云散了,天青得像洗过的瓷。
然后她转过身,冷冷盯着张茂才离开的方向。
巷子空荡荡的,只有风吹过时带起几片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