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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退无声

潮退无声

——那晚的雨是咸的,像血混着海水,灌进我喉咙里。

1993年11月24日,深圳入冬前最后一场台风登陆。

不是新闻里说的“强热带风暴”,是真正的、能把渔船拍散架的“黑格比”。

天是铅灰的,蛇口渔港的铁皮棚顶被掀翻三块,雨水像高压水枪,从破洞里直灌进修船厂车间。

我蹲在角落的旧轮胎堆上,用身体挡着那只红漆木箱——里面装着程铮攒了半年的“宝贝”:半箱走私的摩托罗拉对讲机零件、两本手抄的《船舶柴油机维修图解》、还有一只用蓝布裹了三层的海螺哨。

今天他奶奶咳血住院第七天,程铮已经三天没合眼。

白天替人焊船板,晚上蹲在中医院走廊卖血,回厂子接着修“永昌号”尾舵——那是他押上全部身家接的活:修好,拿三千;修坏,赔八千。

我攥着刚领的六百块工资,还有缝在内衣夹层里、被体温焐得发软的两千块——那是我偷偷垫的医药费。

收据藏在鞋垫底下,墨迹被汗洇开:“中医院住院部·程李氏,预交押金:¥2000”。

我不敢给他看。

怕他跪下来谢我,更怕他红着眼吼:“梁晚,你他妈是不是觉得我连自己奶奶都养不起?”

雨水顺着铁皮屋檐砸在我后颈上,冷得像刀刮。

我听见厂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重,拖沓,左脚拖着地,那是他右腿旧伤在阴雨天犯病了。

程铮推门进来时,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角,睫毛上全是水珠。

他肩上扛着半截断裂的船用传动轴,金属锈味混着血腥气,劈头盖脸砸了过来。

“晚晚?”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扯出笑,“怎么来了?不是说好……今晚不等我?”

我没说话,伸手去接他肩上的铁疙瘩。

他躲开,把轴扔进废料堆,溅起一片锈水。

“脏。”他哑着声,“你站远点。”

他走到木箱前,掀开蓝布,取出海螺哨。

那只哨子比拳头略小,螺旋纹路清晰,内壁用银针刻着两行小字:

“程铮 × 梁晚|1993.5.20”

——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的日子,东门录像厅门口,他偷塞给我的。

“奶奶托人捎话,说这哨是外公留下的。”他拇指摩挲着刻痕,“老船员说,风暴夜吹它,声能穿三里浪。靠它,船才不会迷航。”

他忽然把哨子塞进我手心,合拢我手指:“你留着。下次我出海,你在岸上吹,我就知道……家还在。”

我低头看着那只温热的海螺,喉咙发紧。

——可我没有家了。

我妈的病历就在我背包里:“特发性肺纤维化,终末期,建议肺移植(费用预估:¥180,000)”。

医生说,这病遗传率超40%。若我结婚生子,孩子风险极高。

“程铮。”我开口,声音被雨声撕碎,“我们……分了吧。”

他动作顿住,像被雷劈中。

“你说什么?”

“我说,分了。”我把海螺哨放回他掌心,“你穷,你家有遗传痨病,你奶奶快不行了……我图你什么?”

他猛地攥紧哨子,骨节发白,声音却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梁晚,你再说一遍。”

我逼自己笑出来,学着录像厅里港剧女配的腔调:

“我嫌你穷。更嫌你命短——你全家咳血咳到断气,我可不想守寡。”

他没骂我。

只是慢慢松开手,任海螺哨掉进积水里,咕咚一声,沉进油污泛着彩虹光的水洼。

“好。”他点头,雨水顺着他下颌线流进衣领,“梁晚,你不配。”

车间外炸开一道惨白的闪电。

雷声滚过时,他腰间突然“嘀——嘀——嘀”响了三声。

那是他人生第一部BB机——二手的,翻盖裂了缝,花了八十块从华强北收来。

屏上跳着一串数字。

他盯着那串码,脸色骤变。

这串码,是中医院前台电话的呼叫号。

他转身就往门外冲。

我一把拽住他胳膊:“程铮!雨太大了,等一等!”

他甩开我,力道大得我踉跄撞上铁架。

“等?”他回眸,眼里血丝密布,像困兽,“梁晚,你他妈让我等什么?等我奶奶咽气时,连最后一口热水都喝不上?”

他冲进暴雨里,身影瞬间被灰幕吞没。

我跪在水里,摸到那只海螺哨。

油污渗进刻字缝隙,把“梁晚”两个字染成暗红。

我追到中医院时,已近午夜。

走廊灯管接触不良,忽明忽灭。

我看见程铮跪在307病房门口,头抵着门板,肩膀一耸一耸。

护士低声告诉我:“刚才抢救,但是没留住。家属签了字……人走了。”

我推开门。

病床上盖着白布,轮廓瘦小。床头柜上摆着一碗没动的猪肺汤,汤面凝着油花。

旁边,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我垫的两千块押金收据。

程铮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攥着收据,手抖得像风里的帆。

“梁晚。”他声音哑得不成调,“这钱……哪来的?”

我张了张嘴,没出声。

他忽然冲过来,一把将我抵在墙上,收据拍在我胸口:

“你他妈是不是早就知道?我奶奶快不行了,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雨水从他发梢滴落,砸在我眼皮上,很烫。

“我知道。”我轻声说,“所以趁你还年轻,赶紧甩了你。”

他愣住。

我推开他,走到床边,轻轻掀开白布一角。

老太太面容安详,嘴角还带着点笑——像她总在修船厂门口,看程铮教我辨认螺栓型号时那样。

我从包里取出一个旧铁盒,打开——里面是六张崭新的百元钞,还有一小包麦芽糖。

“奶奶说,她走前要见你最后一面,给你留点甜头。”

我把钱和糖放在奶奶手边,合上白布。

转身时,程铮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收据,指节泛青。

“梁晚。”他忽然开口,“我奶奶临走前,让我把这个给你。”

他摊开另一只手——掌心里,躺着一只褪色的红布包。

打开,是第二只海螺哨。

比我的那只略小,内壁刻着:“平安归|晚”。

“她说……这是她攒的私房钱买的。”他声音发颤,“托人从海南老船员手里换的,说一对哨子,一个出海,一个守岸,魂才不散。”

我伸手去接。

他却猛地攥紧,后退一步:“……不给。”

“你不是嫌我穷吗?”他盯着我,眼底烧着两簇火,“不是嫌我命短吗?那这哨子,你也不配要。”

他转身走向窗边,推开锈蚀的铁窗——

窗外,台风正撕扯着医院老槐树,枝干发出濒死的呻吟。

他扬手,将那只新哨子扔进风雨里。

“梁晚。”他背对着我,一字一句:

“从今往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再见面——”

“你不配。”

我走出医院时,雨小了。

梧桐叶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像一张张被遗弃的船票。

我蹲在垃圾桶旁,翻找。指甲缝里塞满污垢,终于摸到那只被扔掉的哨子。

它卡在烂菜叶和针管之间,哨孔堵满泥浆。

我用袖口擦了又擦,直到刻字清晰——

“平安归|晚”

我把哨子按在胸口,慢慢走回东门。

路过修船厂,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车间已空。

只有那只红漆木箱静静搁在角落,箱盖敞开——

摩托罗拉零件没了,书没了,连蓝布都卷走了。

唯独箱底,压着一张纸。

是“永昌号”的维修合同。

违约金那栏,被红笔狠狠圈出:¥8,000。

右下角,程铮的签名被水泡糊,只剩一个潦草的“程”字。

我蹲下,把“平安归|晚”的海螺哨放进木箱深处,用废帆布盖好。

然后,从内衣夹层撕下那张两千块药费收据,轻轻压在哨子上面。

——就当是我,替他奶奶,还他的债。

出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车间。

屋顶破洞漏下的雨水,在地上积成小小一洼。

倒影里,我苍白如纸,发梢滴水,活像一具刚捞上来的尸体。

而水洼中央,静静躺着第一只海螺哨——

“程铮 × 梁晚”。

我把它留在这里了。

有些东西,沉了,就该留在海底。

那一夜,我高烧到39度,咳着血回到八卦岭出租屋。

房东阿婆摸我额头,叹气:“后生仔,命比纸薄,心比天高啊。”

我昏睡三天,醒来第一件事是去中医院。

护士递给我一个信封:“你走后,有个男孩来过,放下这个就走了。”

里面是两千块现金,捆着根蓝布条——和包海螺哨的,是同一块。

还有一张字条,铅笔写的,被水洇得模糊:

“钱还你。哨子我捡回来了。

——你不配,但我配不上你。”

我捏着字条,站在医院门口,看第一缕冬阳刺破云层。

远处,蛇口港汽笛长鸣——

那是“永昌号”首航,载着第一批走私的索尼录像机,驶向公海。

船头站着个瘦高的年轻人,蓝工装被海风吹鼓,像一张倔强的帆。

我没喊他。

只是把字条折成小船,放进排水沟。

它载着那句“配不上”,随浑浊的水流,漂向大海。

——而我的命,从那天起,

也成了一艘没有哨音的船,

驶向注定沉没的春天。

——他以为她弃他如敝履,却不知她把命,悄悄垫进了他人生的底舱。

1994年3月18日,“永昌号”首航归来。听船上的人说

听船上的人说不是凯旋,是狼狈返航——货舱进水,半船索尼录像机泡成废铁,舱底柴油泄漏,熏得全船人三天吃不下饭。

但程铮站在船头,西装袖口还沾着油污,眼神却像淬了火的锚链:冷、硬、拉不断。

他赔光了所有,倒欠船东两万八。

可没人敢催债。

——他在公海为抢修主机舱,赤手拧断三根锈死螺栓,掌心血肉模糊;台风夜绑着安全绳爬出舷外堵漏,差点被浪卷走。

码头老工头叼着烟说:“这后生,命是铁打的。”

他没回家。

径直走向蛇口旧修船厂——那间屋顶漏雨、铁皮墙锈穿的破棚屋,他和梁晚曾躲在里面,听她哼《海阔天空》,他用扳手敲打废铁桶打拍子。

门虚掩着,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像一声叹息。

厂子空了。

机器拆了,轮胎堆清了,连地上那滩油污水洼都干了,只剩一圈彩虹色的渍痕。

唯独那只红漆木箱,还静静搁在角落,蒙着薄灰,像具被遗忘的棺。

他掀开了箱盖。

帆布下,赫然是那只海螺哨。

不是他扔进风雨的“平安归|晚”,而是最初那只——“程铮 × 梁晚|1993.5.20”。

哨身被擦得锃亮,油污尽褪,连内壁刻字都泛着微光,仿佛日日有人摩挲。

他指尖颤抖着,捧起它。

哨孔干净,无一丝泥垢——我洗过它。在暴雨夜之后,在他奶奶咽气之后,在他骂我“不配”之后……我竟还回来,洗净了它,放回这里。

哨子底下,压着一张纸。

不是合同,不是字条。

是收据。

中医院住院部,程李氏,预交押金:¥2000。

墨迹被反复摩挲,边缘毛糙,像被眼泪泡过又晒干。

背面,是梁晚的字——清瘦,力透纸背:

“钱已还。哨子我捡回来了。

——你不配,但我——配不上你。”

程铮盯着那行字,呼吸骤停。

——我垫了两千块。

在他卖血换药、跪求医院缓交押金、以为全世界都弃他而去的那个晚上……

我默默掏了两千块,塞进缴费窗口,连名字都没留。

他猛地攥紧收据,纸边割进掌心旧疤——那是修船时被角铁划的,我曾用蓝布条给他包扎,边缠边骂:“程铮,你这双手是用来开大船的,不是拿来修破铁皮的!”

可我没说,那蓝布条,是我从自己衬衫袖口撕下来的。

他冲出修船厂,直奔八卦岭。

1994年的八卦岭,握手楼密如蛛网,污水横流,电线像乱麻缠在头顶。

他按着记忆找到那栋六层旧楼,302室。

门开着。

屋里空了。

床没了,小书桌没了,连墙上那张《深圳特区报》剪下的“深南大道通车”新闻图都揭走了。

只剩墙角一滩水渍,形状像个人蜷缩的轮廓——那是我发烧咳血时,整夜蹲在那里等天亮的印子。

房东阿婆蹲在楼下择菜,见他便叹气:“小程啊,那姑娘走啦。”

“去年腊月二十三,扛着个破行李卷,坐广九线绿皮车走的,说去广州打工。”

“走前把三个月房租塞我门缝里,连水电费都算得清清楚楚。”

程铮喉结滚动:“她……病好了?”

阿婆摇头:“哪能好?走那天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比纸还白。我塞给她两包麦芽糖,她收了,说‘谢谢阿婆,甜的,好咽药’。”

他僵在原地。

——她走时,还在吃药。

他忽然想起什么,翻出皮夹最里层——

一张泛黄的《深圳晚报》剪报,标题刺眼:

《我市将试点职工医保,个体户、临时工暂不纳入》

(1994年2月1日刊)

我在电子厂做临时工。

没医保。

两千块,是我半年工资。

他靠着斑驳的楼道墙,缓缓滑坐在地。

海螺哨抵在额角,冰凉。

哨孔里,似乎还残留着我最后一次吹气的温度——微弱、断续,像一句没说完的告别。

【闪回:1993年12月1日|梁晚的离开】

我走得很静。

没告诉任何人。

连素素——那个被我从“金海湾”夜总会拉出来的姐妹——都只收到一张字条:

“我去广州投奔表姐,电子厂活太累。勿念。

——钱替我还了,他不欠我。”

我卖了所有:

二手收音机(¥35)、毛线织的蓝围巾(¥20)、高中毕业照相框(¥5)……

凑了四百块,塞进信封,留在修船厂门缝下,附字:“违约金,补两千八,余作医药。”

那晚我咳到窒息,扶着洗手池吐出带血丝的痰。

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锁骨凸出如刀锋。

我用冷水拍脸,擦掉血迹,从枕头下摸出最后一件东西——

第二只海螺哨,“平安归|晚”。

我把它放进一个铁皮糖果盒,盒底垫着晒干的木棉花(本地人说,压惊安神)。

然后,我走到东门街角的公用电话亭。

投币,拨号。

接通的是中医院总机。

我声音很轻:

“您好,麻烦转住院部……程李氏的主治医师。”

“我是她……邻居。”

“我想问,她走前,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传来一个疲惫的男声:

“程老太太临终前,攥着护士的手说……‘告诉小铮,别怪晚晚。那孩子,比亲孙女还孝顺。’”

“还有……”他顿了顿,“她说,哨子成对,魂才不散。务必……务必让两个孩子都留着。”

我挂了电话。

雪花开始飘落,1993年的第一场雪。

我没打伞,把铁皮盒紧紧抱在胸前,像护着一颗尚在跳动的心脏,一步步走向罗湖火车站。

身后,修船厂方向隐约传来汽笛声——

“永昌号”试航,首鸣。

【1994年3月19日】

程铮回到蛇口,把两千块收据钉在“永昌号”驾驶舱的木板上,正对罗盘。

底下压着海螺哨。

他开始拼命。

白天跑船,夜里接私活——替走私船引航、帮台商运“水货”、甚至冒险载过一批没报关的冻肉。

他攒钱,疯狂地攒。

一张张港币、人民币塞进铁盒,盒底垫着那张收据,像船底压舱的石头。

1994年10月,他买下第一艘二手货轮,“新永昌号”。

下水礼上,他当众把海螺哨浸入香槟塔,高举酒杯:

“敬过去。敬那个教会我——穷,不是原罪;心死,才是。”

没人知道,他每晚睡前,会把哨子贴在耳边,听它空腔的回响。

1995年春节,他托人辗转打听到我在广州一家制衣厂做工。

地址是假的。

——我早辞了工,回了深圳,在八卦岭另一栋楼租了更小的单间,靠替人抄写文件糊口。

他寄去一封信,只有一行字:

“钱已还清。哨子在我这。你欠我一句解释。”

信退了回来,批注:“查无此人。”

他暴怒,撕碎信纸,把海螺哨狠狠砸向舱壁!

哨身裂开一道细纹,却不碎。

像我当年站在暴雨里,瘦得摇摇欲坠,却始终没倒。

他蹲下,捡起哨子,用船用环氧树脂细细粘合。

一边粘,一边哑声笑:

“梁晚……你躲?好。”

“等我成了深圳港最阔的船东,我看你还往哪儿躲。”

——他以为我在躲他。

他以为我因羞愧而逃。

他以为那两千块,是我施舍的怜悯,是我心虚的补偿。

他不知道——

我留下哨子与收据,不是求他原谅,是替他奶奶,还他最后一份心安。

我转身离去,不是逃避,是怕自己咳血的模样,会让他想起那个遗传痨病的家族,想起他穷尽一生也逃不脱的宿命。

他更不知道——

1994年冬至,我蜷在出租屋,高烧40度,手里攥着一张《深圳商报》:

《新永昌号首航南沙,船东程铮接受专访》

配图里他西装笔挺,站在船头,眼神锐利如刀。

我用冻裂的手指,一遍遍描摹他眉眼,轻声说:

“阿铮……你终于,飞起来了。”

窗外,深圳湾潮声呜咽,

像一只无人吹响的海螺哨,

在空旷的夜里,

无声地,为一艘永不靠岸的船,鸣笛。

——我把命熬成灯油,只为再看一眼,他驶向远方的船。

1997年12月31日,深圳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夜。

寒流裹挟着咸腥的海风,从大鹏湾直灌进盐田港。

路灯昏黄,照着新启用的盐田港一期码头——崭新的桥吊如钢铁巨兽蹲伏,集装箱层层垒叠,像一座座沉默的碑。

远处,“永昌号”正缓缓靠岸,船身漆着鲜红的“永昌航运|SZ-001”,探照灯扫过海面,劈开一道雪亮的光路。

我站在防波堤尽头,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呢大衣——那是1993年程铮送我的生日礼物,袖口磨出了毛边,内衬用蓝布细细补过三处。

此时的我,已经瘦得脱了形,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像退潮后留在礁石上的星子。

轻轻咳嗽,捂住嘴的手帕撤开时,洇着暗红。

——肺已经烂了大半,癌栓爬上腔静脉,医生说:“撑不过开春渔汛。”

可我骗了所有人。

包括素素,包括主治医师,甚至包括我自己。

我没签遗体捐赠协议——太贵了,光公证费就要三百。

只在一张烟盒纸上写了两行字,塞进内衣夹层:

“骨灰撒伶仃洋。

——哨子随葬,替我守他。”

可我知道,程铮不会让我随葬。

他早把哨子挖了出来,粘得严丝合缝,揣在胸口,像揣着一颗失而复得、却早已停跳的心。

我从包里取出那只海螺哨。

不是原装的,是1994年他摔裂后,用环氧树脂粘合的那只。

裂缝如一道闪电,横贯“程铮 × 梁晚”四字——“铮”字断在金字旁,“晚”字缺了最后一捺。

树脂老化泛黄,摸上去硬、脆、冷,像一块凝固的泪。

我把它贴在耳边。

海风呼啸,浪拍礁石,远处汽笛长鸣……可哨腔里,只有死寂。

——它再也吹不响了。

就像我,再也说不出那句“阿铮,我疼”。

【闪回:1997年12月30日·告别准备】

前一天下午,我去了市二院。

不是复诊,是退药。

“进口止痛片,我不要了。”我把药盒推回窗口,“换成国产的,片剂,最便宜那种。”

护士皱眉:“梁小姐,您这剂量……国产的压不住。”

“压得住。”我微笑,“我快好了,用不着那么贵的。”

我退了八片进口药,换回32片国产片——省下256块。

接着去华强北,花五块钱买了个旧BB机电池(型号:Motorola PageWriter 2000通用),又去蛇口旧货市场,花二十块买了个报废的翻盖BB机外壳。

回到出租屋,我拆开自己那只1993年的老BB机——屏裂了,键失灵了,唯有呼叫振动功能尚存。

我把新电池装进去,用胶带缠紧,又把素素送她的生日贺卡剪下一角,贴在翻盖内侧:

“1997.12.31|晚安”

——那是我最后能留给世界的、像样的告别。

夜里,我翻出压箱底的蓝布条——当年包他伤口的那条,早已褪成灰白。

用它仔细裹好海螺哨,放进铁皮糖果盒,盒底垫着晒干的木棉花,还有一张泛黄的《深圳特区报》剪报:

《“永昌号”首航南沙成功,青年船东程铮接受专访》(1994.10.22)

配图里他站在船头,西装笔挺,眼神锐利如刀。

报道末尾一句:

“程铮说:‘穷不可怕,怕的是心死了。’”

我用指甲,在“心死了”三字上,轻轻划了一道。

然后, 我把盒子放进帆布包,锁好门,走出八卦岭。

身后,楼道灯忽明忽灭,像一颗将熄的心脏。

【盐田港·1997.12.31 21:47】

“永昌号”终于靠稳。

缆绳绷紧,发出低沉的嗡鸣。

舱门打开,人影晃动。

我眯起眼,在强光中搜寻。

——找到了。

程铮站在舷梯顶端,没穿西装,只一件深灰羊绒大衣,围巾松松系着,是我曾说“太素了,像守灵”的那条。

他指挥工人卸货,手势利落,嗓音穿透风浪:“3号舱先卸!小心那批仪器!”

五年了。

他鬓角添了霜,下颌线更硬,眼神却比1993年更沉,像压了千钧锚链的海。

他身边站着个年轻男人,递上对讲机,恭敬唤:“程总。”

——再没有女人。

听说阿霓早走了,去了澳门,在赌场驻唱,去年因吸毒被捕。

他再没养过任何人。

可这不代表他爱我。

只代表,他恨我的方式,从“用别人伤我”,变成了“用孤独凌迟自己”。

我慢慢举起海螺哨,抵在唇边。

没有吹。

只是做了一个吹气的口型。

风掠过哨孔,发出极细微的“呜——”声,像一声叹息,一缕游魂,一滴未曾落下的泪。

我仿佛听见1993年暴雨夜,他攥着哨子,哑声说:

“吹响它,风浪再大,也能听见彼此。”

可现在,风浪平了,船靠岸了,人……却听不见了。

突然,我袖口里的BB机震动起来。

——不是呼叫。

是我设的定时提醒:21:50。

这是我和自己的约定:看“永昌号”靠岸,21:50,转身离开,不贪多一秒。

我该走了。

再站下去,咳嗽会失控,血会溅上大衣,他会看见,会认出,会——

又一次,用怜悯或愤怒,把她钉在耻辱柱上。

我最后望了一眼程铮。

他正低头看表,抬手拨了拨被风吹乱的额发——那个动作,和1993年他修完船、用油手抹脸时一模一样。

我忽然笑了,眼角有泪滑落,瞬间被风吹干。

“阿铮……”她无声地说,

“你飞起来了。

真好。”

我转身,裹紧大衣,一步步走下防波堤。

背包里,铁皮盒轻轻晃动,木棉花簌簌作响。

程铮低头看表:21:50。

他抬眼,望向盐田港东侧防波堤——那处突兀的高点,总让他莫名心悸。

五年了,每次“永昌号”靠岸,他都会下意识看那里一眼。

像在等一个永远不来的信号。

今晚风大,探照灯光扫过堤顶,照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灰呢大衣被风吹得鼓起,像一只即将离枝的枯叶。

那人举起手,抵在唇边——

像在吹哨。

他心脏骤停。

——不可能。

早走了,有人说我嫁了港商,有人说我去了澳洲,连素素都说:“晚晚不想见你,别找了。”

可那姿势……太像了。

连肩胛骨因咳嗽微微耸起的弧度,都和她一模一样。

他拔腿就跑,大衣被风吹开,露出内袋——那里别着一只海螺哨。

“等我!”他嘶声喊,声音被海风撕碎。

可我已转身,走入灯影深处,背影单薄如纸,很快被集装箱的阴影吞没。

他冲到堤顶,只抓住一把冷风。

地上,静静躺着一片蓝布条——褪色、磨损、边缘毛糙,像从某件旧衣上撕下。

他捡起它,攥进掌心。

布条一角,用极细的针脚绣着两个小字:“平安”。

——是奶奶的字迹。

1993年,老太太病床前,我曾偷偷给他看过:“奶奶绣的,说戴身上,出海不迷航。”

他忽然跪倒在地,把蓝布条按在胸口,和那只海螺哨紧贴。

远处,“永昌号”汽笛长鸣,庆贺新年将至。

而他听见自己胸腔里,一声极轻的“咔”——

【最后一程|1997.12.31 23:59】

我回到出租屋,已是午夜。

烧了壶水,泡了杯浓茶——太苦,像我这一生。

从铁皮盒取出海螺哨,放在桌上。

旁边,是那台改装过的BB机。

我设了最后一个定时:1998.1.1 00:01。

振动响起时,新年已至。

我拿起哨子,在环氧树脂裂缝处,用指甲轻轻一掰——

“啪。”

树脂彻底崩开。

哨身断成两截,“程铮”与“梁晚”,各持一半。

我把刻着“梁晚”的半只,放进嘴里,混着茶水,一口咽下。

——苦的。

但比咳血,好咽。

剩下半只“程铮”,我用蓝布条仔细包好,塞进铁皮盒最底层,压在《深圳特区报》剪报上。

然后,我躺上床,盖好被子,像睡一个寻常的觉。

窗外,深圳湾跨年烟花轰然升空,照亮半边天幕。

红的,金的,紫的……

像1993年东门录像厅门口,我捧着雪堆,笑着问他:

“阿铮,你看这堆雪,像不像蛋糕?”

我闭上眼,唇角微扬。

——这一次,我没说“下大雪了,我想吃蛋糕”。

我只在心里,轻轻补完那句,他永远没听过的真相:

“阿铮,当年分手,不是嫌你穷。”

“是怕我的命,把你拖进海底。”

“我配不上你……”

“可我,真的,好爱你。”

监护仪般的寂静中,

我听见远处,一声悠长的汽笛——

是“永昌号”,鸣笛启航,驶向1998年的第一缕潮。

而我的呼吸,

如退潮般,

轻轻,轻轻,

散入伶仃洋的夜风里。

【1998.1.3|停尸房外的雪】

深圳罕见地下了雪。

细碎、冰冷、无声,像1993年东门街口那场雨的骨灰。

程铮站在市二院停尸房外,没穿大衣,只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时,他穿的那件。

袖口还沾着盐田港的锈渍,领口别着那只半只海螺哨,“程铮”二字完整,而“梁晚”只剩半捺。

——听说我走后第四十八小时,他挖开了墓园新坟。

铁锹劈开冻土,撬开薄棺,只取走这只哨子。

其余,连我衣角一根线都没动。

“我说骨灰撒伶仃洋。”他当时对追来的素素说,声音平静得像在核对报关单,“我听她的。”

“可这哨子……”他摩挲着裂缝,“是奶奶给的。该还奶奶。”

素素一巴掌扇在他脸上,指甲划出血痕:

“程铮!她咽气前咳了半盆血,求医生‘别让程铮知道’——你猜她怕什么?”

“她怕你疯!怕你毁了自己!你他妈现在挖她坟,是想让她死都不安生?!”

他没躲,任血顺下颌流进衣领。

只问:“她……走的时候,疼吗?”

素素哽咽:“疼。疼得咬烂三块毛巾。可她不让喊,说‘省点力气,好上路’。”

他点头,转身走入雪中。

背影笔直,像一根即将断裂的锚链。

【1998.1.15|疯的开始】

第三天,程铮照常出现在“永昌号”指挥室。

他剃了头,刮净胡茬,西装笔挺,甚至给每个船员发了红包。

“过年了,图个吉利。”他笑着说,眼角纹路深如刀刻。

可没人敢接。

——前夜,他单枪匹马闯进盐田港派出所,把周俏俏的表妹、那个实习记者李霓堵在值班室,逼她删掉所有关于梁晚的采访录音。

“你姐阿霓吸毒蹲号子,是你通风报信吧?”他把录音笔拍在桌上,“你拿她当枪使,伤我老婆。”

“现在,你选。”他抽出一张纸——是李霓父亲在蛇口码头的临时工合同,“要么你滚出深圳,要么,你爸明天就‘工伤’断指。”

他没动手。

可那眼神,已不是人的眼神。

船员们私下传:

“程总疯了,但疯得极静。夜里他蹲在驾驶舱,拿砂纸磨那只海螺哨,磨一宿,血混着树脂粉,流进罗盘缝里。”

“他说:‘晚晚的哨子漏风,我得给她补严实。’”

【1998.2.18|吞哨】

元宵节。

程铮独自登上“永昌号”,下令起锚,驶向大鹏湾外海。

船员不敢违抗,只悄悄通知海事局——怕他效仿90年代那些破产船东,凿船自沉。

可“永昌号”没沉。

它停在当年梁晚母亲沉船的坐标点:北纬22°28′,东经114°26′。

1978年,梁晚外公的巡逻艇在此触礁,全员殉职,仅一具遗体被冲回岸,怀里紧攥着两只海螺哨。

一只刻“平安归”,一只刻“魂不散”。

程铮站在船头,海风灌满衬衫,猎猎作响。

他取出铁皮糖果盒——盒底木棉花已干枯成灰,压着半张《深圳特区报》:

《“永昌号”首航南沙成功》(1994.10.22)

他轻轻打开盒盖。

里面躺着另半只海螺哨——“梁晚”二字完整,“程铮”只剩金字旁。

树脂粘合处泛着蜡黄,像一道陈年旧疤。

他忽然笑了,对着空荡荡的海面,柔声说:

“晚晚,你看,我找到另一半了。”

“你咽下的那半只,苦不苦?”

风掠过哨孔,呜咽如泣。

他慢慢举起哨子,抵在唇边。

没吹。

而是——

仰头,一口吞下。

环氧树脂遇胃酸不溶,棱角尖锐如碎瓷。

他喉结滚动,哨身卡在食道,撕裂般剧痛。

船员冲上来按住他:“程总!快吐出来!那玩意儿会穿孔的!”

他推开所有人,按着胸口,声音嘶哑却清晰:

“别拦我。”

“这次……我替她疼。”

——我咽下“梁晚”时,没吭一声。

他吞下“程铮”,就该把那三年咳血、那三十次晕厥、那八十七天倒数……

一并吞下去。

剧痛如潮水漫过胸腔。

他跪倒在甲板上,血从嘴角溢出,滴在铁板上,绽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恍惚中,他看见1993年暴雨夜:

我蹲在修船厂门口,浑身湿透,仰头求他:“程铮,我们别分……我陪你熬,好不好?”

而他把海螺哨扔进积水,说:

“梁晚,你不配。”

又见1997年盐田港:

我站在防波堤尽头,灰呢大衣被风吹鼓,像一只枯叶。

抬手作吹哨状——

而他冲过去,只抓住一把冷风,和一片褪色的蓝布条,绣着“平安”。

最后一幕,是停尸房。

白布掀开一角,我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唇角却微微上扬,像在笑。

素素哭着说:“她走前最后一句是——‘阿铮,你飞起来了。真好。’”

程铮蜷缩在甲板上,血越咳越多,混着胃液,染红前襟。

他摸索着,从内袋掏出那片蓝布条,紧紧攥在掌心。

“晚晚……”他气若游丝,“我补好了……哨子……”

“你听……它响了……”

远处,海事救援船鸣笛逼近。

汽笛长鸣,穿云裂帛——

像一只终于吹响的海螺哨,

呜——

呜——

呜——

而他的心跳,

如潮退般,

轻轻,轻轻,

散入伶仃洋的雪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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