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沿,匕首压在膝盖上。
掌心被骨刺的棱角硌得生疼,可我不敢松手。它太烫了,像一块刚从火里捞出来的炭,贴着皮肤一跳一跳地搏动,仿佛有心跳,又像在回应什么。锁骨下的【S-1147】还在发烫,不是灼烧,是深埋进肉里的烙印在苏醒,一下一下,跟匕首的脉动竟渐渐同频。
左眼睁着。
闭不上。
复眼裂开了,视野边缘浮着一层灰蒙蒙的细线,像是蛛网,又像是血管,在空气中缓缓蠕动。它们从门缝爬进来,沿着地板蔓延,缠上我的鞋尖,顺着裤管往上攀。我知道那是情绪轨迹——恐惧是黑的,绝望是灰的,愤怒是红的。而这一条,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一直没断,从门外延伸到我脚边,带着微弱的震颤。
是林晚留下的。
她来过。她走了。但她没完全离开。
我盯着那条线,手指无意识收紧。匕首硌进掌心,一丝温热顺着指缝渗出来,血混着汗,黏糊糊地沾在骨面上。可这痛感让我清醒。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耳边响起了声音。
不是广播,不是脚步,也不是风。
是低语。
七十二个声音,叠在一起,轻得像呼吸,却又沉得能把人压进地底。它们不说话,只是反复重复一个字:
“动。”
一个字,一声催促。像钟摆,一下一下,敲在我颅骨内侧。
我想闭眼。可复眼不听使唤。它自己在转,在搜,在捕捉空气里残留的痕迹。我看见墙角有一团浓稠的黑雾,那是昨天被拖走的那个男生死前最后的情绪——他跪在地上求饶,嗓子喊破了也没人开门。我看见天花板裂缝里缠着几缕暗红丝线,是上个月那个女生自燃前喷出的最后一口血气。
这里没有干净的地方。
每一寸空气都被死过的人呼吸过。
突然,广播响了。
“同学们,早安。”
苏砚的声音。慢,平,像睡前故事的开场白。
“今天课程主题——‘弑亲’。”
我猛地抬头。
广播还在继续:“请全体学员即刻前往B区演武场。本次为强制实操课,缺席者将被判定为‘情感阻滞型废品’,送入地下回收。”
宿舍门“咔”地一声弹开。
外面走廊亮起暗红色的灯,一格一格往前推,像心跳。脚步声开始响起,整齐,机械,从四面八方汇聚。没人说话。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破损校服,低着头,往B区走。
我也站起身。
把匕首藏进袖口。它贴着小臂,温热依旧,脉络还在跳。我拉下袖子,遮住手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动什么。
走出宿舍。
走廊里挤满了人。空气闷得发腥,混着肾上腺素喷雾的味道——那种让人保持清醒、却也让神经绷到极限的化学剂。我低头走路,左手插进裤兜,指尖却不由自主摩挲着匕首末端。
左眼自动开启了追踪模式。
视野里,情绪线密布。墙角缠着黑丝,地面浮着灰雾,前方一个新生走得踉跄,颈后情绪线断裂成点状红光,像快烧断的保险丝。他快不行了。再走两步,就会跪下。
我盯着他后颈,忽然想起张浩死前的样子。也是这样,脖子一歪,喉咙被触手绞断,血喷在墙上,画出一道弧线。
“动。”颅内低语又响。
我咬牙,压下那股冲动。
转过拐角时,一道细线横穿通道。
淡灰色,极细,几乎看不见,可它存在。它贴着墙根,从通风口下方穿过,延伸进阴影里。
我脚步一顿。
是林晚的线。
她刚才来过。她知道我会走这条路。她留下了一道痕迹,像路标,又像警告。
我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步伐。
演武场的大门已经开了。
腥风扑面。
铁锈味混着腐肉的气息,还有某种金属熔化的焦臭,呛得我喉咙一紧。地面泛着暗红光泽,像铺了一层凝固的血膜。那些旧血渍嵌在金属缝隙里,正被地缝缓缓“啜饮”进去,发出轻微的“滋啦”声,像舌头舔过铁皮。
墙壁全是全息投影。
循环播放死亡瞬间。
一个女生跪在地上,双手抱头,哭着喊“爸爸救我”,下一秒,触手从她嘴里捅出来,脑壳炸开;一个男生抱着头撞墙,嘶吼“我不想活了”,然后自己用钢笔扎穿眼球;还有一个孩子,才十岁左右,被绑在椅子上,父母站在台下鼓掌,说“这是为你好”,而讲师微笑着把第一根针插进他太阳穴……
灯光低频闪烁。
每闪一次,人心就往下坠一寸。
我站在队列末尾,不动。可锁骨下的编号又烫了一下,像是在回应这片土地的记忆。它在跳,像另一个人的心跳,和匕首的节奏越来越近。
讲台中央,克图格亚已经到了。
八条生物金属触手垂落,顶端变形:一支是教鞭,一支是注射器,一支是骨锯,一支是电击棒,一支是火焰喷口,一支是钩爪,一支是数据接口,最后一支……是婴儿奶瓶形状的滴管,正缓缓滴出黑色液体。
它站在那里,脸上挂着笑。
温和,慈祥,像一位真正的老师。
“今天我们学习一项基本技能——”它的声音带着催眠般的频率,轻轻荡开,“如何干净利落地杀死最亲近的人。”
台下没人出声。
只有呼吸,压抑的、颤抖的呼吸。
两个黑衣人押着一名新生走上台。男孩十五六岁,双手反绑,眼神涣散,嘴唇发紫。他脖子上挂着一个铭牌:**亲属匹配度 98.7%**。
克图格亚伸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
“你们的父亲、母亲、兄弟姐妹,都签署了自愿协议。”它说,“他们的爱,就是你们的第一课具。记住,不是你在杀他们——是他们在用死亡,教会你成长。”
它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人群。
最后,停在我脸上。
触手微微一抬。
“陈野。”
我的名字从它嘴里说出来,像一句祝福。
“你来示范。”
我迈步上前。
脚步很稳。可我知道,左眼已经开始震颤。复眼视野里,那男孩颈侧的动脉清晰可见,情绪线是鲜红的波纹,一圈圈往外扩散,像血滴落水面。他怕。他想逃。但他动不了。
我抽出匕首。
骨刺出鞘的瞬间,一股温热顺着掌心往上爬。它活了。真的活了。脉络跳动,像在兴奋。
观众屏息。
克图格亚微笑看着我。
我举起匕首,刀尖对准男孩咽喉。
三寸距离。
足够割断气管,也足够收手。
可就在这一刻——
左眼剧痛。
不是疼。是炸。
视野分裂。
我看见现实中的自己举着匕首,也看见另一个画面:
**未来的我。**
我穿着讲师长袍,站在同一个讲台,八条触手垂落身后,脸上挂着同样的笑。台下,一群学生低头肃立。其中一个抬起头,眼里满是仇恨与崇拜交织的光。他手里握着一把骨刺匕首。
正是我此刻手中的这一把。
他冲上来,一刀捅进我喉咙。
匕首刺入的瞬间,我听见自己说:“你终于来了。”
画面一闪即逝。
我僵在原地。
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男孩肩头。他抖了一下,没敢动。
匕首停在空中。
三寸。还是三寸。
时间像凝固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听见男孩急促的呼吸,能听见观众席上某个人指甲刮过座椅的声音。
“动。”颅内低语再次响起。
可这次,我不确定是在催我动手,还是在提醒我——别成为它。
我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左手小指无意识地抬了起来。
轻轻,缓缓,摩挲耳后。
就像林晚那样。
那一瞬间,心神稳住了。
不是因为模仿她,而是因为我知道——她也经历过这一刻。她也曾站在这里,举着刀,面对一个“亲人”,看着未来幻象在眼前炸开。
她活下来了。
所以我也能。
我压下颤抖,手腕一斜。
刀锋划过男孩脖颈侧面。
一道血线渗出。浅,短,只破了皮。没伤到动脉,更没断气管。
男孩猛地抽气,没敢叫。
我收回匕首,退后一步。
全场寂静。
克图格亚没动。
八条触手静止在半空,像八根石柱。
然后,它缓缓鼓掌。
“啪、啪、啪。”
声音不大,却像雷一样砸在每个人耳膜上。
“进步了。”它说,声音里带着笑意。
可那笑声末尾,有一丝迟疑。
极轻,几乎不可察觉。
但它有。
它靠近我,触手轻轻搭上我肩膀。那触感不像金属,也不像血肉,而像某种湿冷的树根,贴着皮肤缓缓蠕动。
它俯身,声音压低,只我一人能听见:
“你知道吗?真正的成长,是从享受痛苦开始的。”
我没抬头。
“是,老师。”我说。
声音平稳,像背书。
它盯着我左眼看了几秒。
复眼还在裂开,情绪线在视野里交织成网。它一定看见了什么。
然后,它转身,宣布:“今日课程结束。陈野,留下。”
人群开始撤离。
脚步声远去,像潮水退去。
演武场只剩下我和它。
灯光调成幽红,像血浸透玻璃。
我站在原地,匕首藏回袖中。它还在跳,心跳一样。
突然,讲台中央升起一道投影。
不是死亡回放。
是实时影像。
画面里,是我左眼的视野——复眼中浮现出密密麻麻的情绪轨迹网络,像神经图谱,又像星图。甚至还能看见一条曲线,标注着“杀意波动”:在我举刀时陡然飙升,在划破皮肤时骤降,而在摩挲耳后时,出现一个短暂的平稳期。
它在分析我。
它在读我。
广播又响了。
苏砚的声音,低沉,贴近耳膜,像贴着后颈说话:
“你开始像它了……”
我浑身一僵。
“……也像她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投影角落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监控盲区,通风管下方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
灰扑扑的清洁工服,低着头,身形瘦削。
她抬起手,左手小指轻轻摩挲耳后疤痕。
动作很轻,却像刀刻进我脑子里。
是林晚。
她在这里。她一直在看。
画面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出现。
可我知道是真的。
投影关闭。
灯光熄灭。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演武场,四周的全息死亡回放仍在循环播放。惨叫、哀嚎、自残的嘶吼,像背景音一样缠绕着我。
我低头看手。
匕首还在,脉络跳动的频率,竟已完全与我心跳同步。
左眼复眼视野中,那条来自林晚的情绪线,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像一根活着的神经,连接着我和她。
我忽然明白。
刚才的共梦,不是单向传输。
她也在感知我。
她知道我看到了她的记忆。
她也知道,我差一点就杀了那个男孩。
而那一句“别让我成为你的弱点”,此刻听起来,不再是一句警告。
更像是一种预言。
天边微光初现。
第一节课的铃声快响了。
我站在原地,没动。
风吹进来,带着地底熔炉的余温。
我知道,从今往后,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可我也知道——
我握紧匕首,指节发白。
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想逃出去的少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