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雪落朱雀街
太和五年的雪,是从四更天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沾在长安朱雀大街的青石板上,转瞬就化成湿漉漉的痕迹;到了黎明时分,雪势渐大,鹅毛般的雪片簌簌落下,将街旁的杨槐枝条裹成了玉珊瑚,连空气里都带着雪特有的清冽气息。
太极殿的铜钟刚刚敲响五更,苻坚已经披衣起身。贴身内侍赵整捧着一件玄色织金披风,轻声道:“天王,外面雪大,仔细着凉。”苻坚接过披风搭在肩上,指尖触到冰凉的织金纹样——那是氐族传统的云雷纹,间杂着汉式的龙凤图案,是去年江南进贡的锦缎所制。
“去西市看看。”苻坚迈步走出寝殿,脚下的白玉阶已积了薄薄一层雪,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咯吱”声。赵整连忙跟上,低声劝道:“此刻天还未亮,西市怕是还没开市,天王要体察民情,不如等雪停了再去。”
“雪天里的民情,才更真切。”苻坚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自幼在关中长大,亲眼见过后赵末年的流离失所,也亲历过苻健建国时的百废待兴,如今关中连续五年五谷丰登,他总怕这太平景象下藏着隐忧。
出了宫门,雪地里已有零星行人。一个卖蒸饼的老汉推着小车,车轮碾过积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辙印。老汉见了苻坚一行,连忙躬身行礼,脸上满是憨厚的笑意:“天王早安!今年雪来得早,明年定是好年成!”苻坚停下脚步,拿起一个还冒着热气的蒸饼,掰开一半放进嘴里,麦香混合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
“今年收成如何?”苻坚问道。
“托天王的福,关中的麦子亩产足有三石!”老汉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家小子在郑白渠边种了五亩地,今年收的粮食,够全家吃两年还有余!”他指了指不远处的漕运码头,“您看,就算是雪天,漕船还在运粮呢,长安的粮仓都堆不下了!”
苻坚顺着老汉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见渭水之上,几艘漕船冒着风雪缓缓前行,船上插着的“秦”字旗帜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心中微动,想起王猛临终前的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如今关中富庶,正是推行教化、消融民族隔阂的好时机。
一行人走到西市门口时,天已微亮。西市的大门早已敞开,来自各地的商人正忙着卸货。西域的胡商牵着载满香料、玉石的骆驼,骆驼身上的铃铛在风雪中清脆作响;江南的汉商推着装满丝绸、茶叶的独轮车,与胡商比划着讨价还价;还有鲜卑的牧民,赶着一群羊,想换些中原的铁器。
一个鲜卑商人见苻坚衣着华贵,却毫无架子地与商贩攀谈,不由得走上前来,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道:“天王,鲜卑的皮毛,上好的!换您的盐和铁,行不行?”苻坚接过他递来的一张狐裘,手感柔软顺滑,确实是上等货色。
“大秦的商律,不分胡汉,等价交换。”苻坚笑道,“你若愿意,可去市署登记,官府会为你公平定价,绝不会让你吃亏。”他转头对随行的京兆尹王攸道:“告诉市署,今日雪天,凡入市交易的胡商,免收半日市税。”
鲜卑商人闻言大喜,连忙躬身道谢:“天王仁德!鲜卑人愿意归顺大秦,再也不打仗了!”周围的商贩也纷纷欢呼起来,风雪中的西市,竟充满了暖意。
赵整看着这一幕,低声道:“天王待各族百姓如赤子,难怪四方归心。”苻坚却摇了摇头,目光望向街尽头的太学方向:“民心易聚亦易散,唯有让各族百姓真正融为一体,江山才能稳固。”他想起昨日收到的奏报,慕容评已率燕国文武归降,北方只剩下东晋一隅,统一的大业,似乎近在眼前,又似乎远在天边。
回到太极殿时,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殿宇的雕花窗棂,洒在地上的金砖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苻融捧着舆图匆匆走来,玄色朝服上还沾着雪粒:“兄长,慕容评的降表已到,幽州、冀州十三郡尽数归降,慕容垂所部已收服辽东,斩杀段氏叛乱首领段辽,斩获三万余级!”
苻坚接过降表,目光扫过上面朱红的玺印,心中却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他指着舆图上关中西北的一片区域,对苻融道:“你看,三原、九嵕、汧、雍,再加上侨置的武都郡,这一片是氐族的聚居地,如同长安的屏障。”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打算迁徙十五万户氐族子弟,散居各地要镇,与各族百姓杂居,你觉得如何?”
苻融一愣,随即皱眉道:“兄长,氐族是大秦的根本,迁徙出去,万一有变故,如何自保?”
“根本不在族群,而在民心。”苻坚语气坚定,“当年石虎将氐羌迁往关东,却未能收服人心,最终身死国灭。如今我将氐族子弟派往各地,不是让他们去欺压百姓,而是让他们去守护家园,与各族百姓同甘共苦。只有这样,才能让大家都认同大秦,真正做到四海一家。”
他拿起案上的一份奏疏,递给苻融:“这是王景略生前拟定的太学扩建计划,我已下令执行。今后,各族贵族子弟都要入太学学习儒术,每月我必亲临太学主持考试,择优选官。”苻坚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奏疏上王猛的笔迹,眼中满是怀念,“景略虽逝,但他的遗愿,我定会完成。”
苻融看着兄长坚定的眼神,心中的疑虑渐渐消散。他知道,苻坚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族群的界限,望向了一个更宏大的未来。而这片被风雪洗礼过的关中大地,正孕育着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
苻融虽有疑虑,却终究信服兄长的远见。接下来的五年,前秦休养生息,兴修水利,关中沃野千里,粮食囤积如山;丝绸之路重开,西域诸国遣使朝贡,国库日渐充盈。苻坚又命朱序为使,出使东晋。这位被俘后始终心念故国的东晋将领,在长安目睹前秦的清明吏治与民族和睦,竟在归途中改变了主意——他带回谢安的和谈意愿,更呈上了一份详尽的江南军备图。
“朱序归降?”苻融接到消息时正在训练水军,难以置信地看着殿中躬身的朱序。后者面色坚定:“前秦宽仁,各族归心,此乃天命所归。晋室偏安日久,士族奢靡,百姓困苦,绝非明主之选。”他顿首道,“臣愿为向导,助陛下平定江南,只求善待晋地百姓。”
苻坚扶起朱序,眼中闪过精光。这五年,他不仅稳固了内政,更暗中训练水军。如今时机成熟,他下诏伐晋,百万大军兵分三路:苻融率步骑二十五万为先锋,自寿阳直逼淝水;慕容垂领东路军从淮泗南下,牵制东晋兵力;姚苌率西路军沿江而上,攻占荆州,切断东晋退路。与历史不同的是,此次出征的将士皆由各州郡精选,各族士兵混编,且有氐族军官督阵,更有严格的军法约束:“临阵脱逃者,族诛;私通敌国者,腰斩;善待百姓者,重赏。”
淝水岸边,晋军列阵以待。谢玄骑着战马,望着对岸前秦军营连绵数十里,旗帜上的“秦”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按照原定计划,遣使向苻融提出:“秦军逼水而阵,我军无法渡河,请贵军稍退,容我军列阵决战。”苻融正要拒绝,苻坚却策马而来,笑道:“可退三丈,待晋军半渡而击,必能生擒谢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