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钝斧劈下,风刃削骨。
旧尘山谷反手点燃万盏铜灯,把整条河煮得腥绿,绿得发苦。
河心一百零三盏莲灯同时炸开烛油,像一瓢磷火泼进琉璃,溅得水面嗤嗤作响。
爆仗贴水滚来,一路炸出赤红嫁妆船,船板吱呀,像碎骨在笑。
篷底红灯笼滴着滚烫的蜡泪,凤冠金箔被烤得卷刃,
新娘的喜色烙在铁面上,艳得灼心,冷得割魂。
金链四坠,鸽血石像四枚凝住的血珠,把红纱压成一口闷棺;盖头下连呼吸都被缝死。嫁衣上的“凤凰于飞”金羽暴起,银翎倒竖,一寸寸把活人钉进锦绣坟茔。远看,她只是被绫罗捆缚的艳尸,喜轿抬着一尊废庙描金泥塑,艳得发冷,冷得发腥。
河滩上,人头挤成人粥,笑声一层层掀翻天灵盖,像给油锅添火。
二十二年,够把婴儿熬成悍匪,把龙柱蛀成灰。宫门再开,诏书一道新疤,血红得发亮。避世谷的百姓倾巢而出:有人看热闹,有人等着看谁的脖子先被刀吻住。朝廷的龙旗早成了破抹布,南边的江湖把“忠义”剁碎下酒,如今借一场婚事,给乱世补个红妆,也给屠刀开刃。
江湖分野,双岳并悬:
“无锋”藏刃于夜,饮血为誓;
“宫门”抱雪为衣,执炬称光。
其地也,宫氏遗境,云封万叠,中有日月另开。
族人以骨刻钥,以血封箱,十一世拾尽天下功法,天才与鬼才同潮生、同潮落。
他们高立绝巅,却默若无人;深坠重渊,却影不留痕。
江湖规矩至此断流,如北辰悬夜,照碎万川,而片水不沾。
宫氏嫡血四支,共一“宫”姓,分律为名:
商、角、徵、羽。
四字四象,镇东南西北,也镇己心;
镇得住天下,才容得下自己。
商宫掌杀伐,铸刃无声,寒光即律令;角宫握钱粮,丝络江湖,一言可平万绪;徵宫藏生死,药香与毒雾同炉,暗器如星雨;羽宫守天门,箭楼与山影一体,飞鸟难越。四脉各奉其禁,共听执刃一人。
旧尘山谷,天斩为壁,云栈为门;宫门嵌于绝壁,暗堡如蜂巢,机关似蛛网,外族未入先迷。
欲光明正照而入,唯待十年一开的“鸾仪选婚”。
然欲赴此鸾仪,须先过三镜:
首镜曰“根”。姑娘须出身清白雪地,最好列于宫门盟册,三代可查,一旦生变,赏罚皆有主。
次镜曰“形”。骨匀肤莹,发若乌瀑,声清步稳,无暗疾,无瘢痕,年齿在十六至二十之间,宜室宜家,宜生宜养。
三镜曰“心”。识字三千,能诵女则;琴棋可默,剑舞可观;临危不颤,见杀不啼。
选婚令到日,先以银匕剜指,血未滴尽,契已成文:
中者,宫灯一盏,照你入陵;
落者,铁链加身,嫁与走狗。
亲缘二字,当场刨除,此后人间无你。
所谓选婚,不过宫门开炉,万女为柴。
张玉雪的名字写不进十格金笺,却早早凿在暗第十一格,朱漆已干,刀痕犹在。
她本人不知,那格木缝早被血膏填平——关系比墨浓,命比纸薄。
十一艘乌篷泊在旧尘山谷最外层的尸沼,船板相扣,像一条被钉穿脊骨的玄铁蜈蚣。
她坐在尾节,灯火将尽,灯芯“噼啪”一声,爆出幽蓝小花,照得她面色如蜡,眸色如磷。
书页在体内无声翻卷——《明玉毒经》合扬州慢,心法逆写:
以身为鼎,炼毒为炁;
以炁为刃,破生死关。
灰绿雾丝自腐水、自邻女唇角、自船板缝隙浮起,蛇信般探入她毛孔。
经络里顿时结出一层薄霜,霜下血潮却翻涌成碧。
老艄公佝偻着背,喉头滚出一声闷咳,浓痰坠板,“嗤——”
木面顷刻蚀出蜂窝,孔里爬出细白蛆芽。
张玉雪垂睫,借残灯掩住那星幽绿,唇纹轻动:
“再进一程,毒浓一分,
我离‘天宫’就近一步。”
她心口的天宫,
没有祥云,只有万毒朝拜;
没有仙乐,只有修罗磨牙。
也就是说,只要供心法炼毒的能量不断,最多半年,张玉雪就能一步踏入第八层,从此万宗俯首、举世无锋!
红盖头猛地一颤,她清亮的眸子瞬间裂成寒星,唇线高高挑至耳根,勾出一道近乎妖异的弧,像新月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