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光阴,对修仙者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自那日血案之后,宫百万与王林之间,便仿佛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再未有过任何明面上的交集。偶尔在山道转角、或是在嘈杂饭堂匆匆一瞥,二人皆形同陌路,目光平静地交错而过,旋即分开,与这恒岳派上下成千上万陌生弟子间的漠然对视,并无任何不同。
刘疏的失踪,宗门派下一位外门执事前来例行问询,草草走了个过场
听取了几位弟子语焉不详、大多指向后山修炼、可能遭遇妖兽的证词后,便以修炼不慎,意外遭低阶妖兽袭击身亡结了案。那空缺出来的记名弟子管事职位,经推举,落在了一个名叫张虎的弟子身上。
张虎生得一副憨厚面相,修为在凝气二层徘徊多年,进境缓慢,但人缘口碑向来不错。他上任后,虽谈不上多么公正无私,一碗水端平,但至少不像刘疏那般赤裸裸地明抢暗夺、肆意欺压。王林因与他有几分交情,得了些许不着痕迹的照拂
日子比从前,确实好过了不少。加神秘珠子他修为进境之快,远超常人想象。
不过短短两年,他竟已隐隐触摸到凝气五层的门槛,更在一次偶然机会下,被一位路经此处的筑基期长老看中其勤勉与根骨尚可,收作了记名弟子。虽仍顶着一个记名的名头,却已可享受外门弟子待遇
得以搬离山腰那拥挤的石屋,迁入外门弟子区域更为宽敞清静的独立院落,每月领取的灵石配额,也骤然翻了数倍。地位虽仍不高,却已是云泥之别,引得不少同期记名弟子羡慕眼热。
与王林这番堪称跃迁相比,宫百万的这两年,则显得平淡灰暗,甚至透着股滞涩不前的气息。
他依旧住在记名弟子区域那间熟悉的石屋,每日重复着劈柴、挑水、例事,偶尔接些耗时费力的杂务任务,换取几块聊胜于无的灵石,修为死死卡在凝气三层巅峰,任凭他如何尝试,再无寸进。
并非他不够努力。两年前,他凭借那神秘莫测的修改器,终于成功生成了《引仙术》的完整副本。初时修炼,进境可谓神速,灵力之凝练精纯,周天运转之圆融流畅,远非宗门发放的大路货凝气三篇可比。
这也是他能在资源极度匮乏、几乎全靠自身苦修的情况下,仍能突破至凝气三层的原因。
然而,自达到凝气三层之后,无论他如何昼夜不辍地运转引仙术,吐纳天地间稀薄的灵气,再无一丝一毫的增长。那引仙术后续的修炼法门明明清晰无比地烙印在脑海深处,可每当灵力行经某些关键经脉节点时,却总似隔了一层坚韧无比的无形壁障,滞涩难通。
若强行催谷灵力冲击,不仅毫无效果,反而会引得气血逆冲,灵力紊乱,数次险险伤及修炼根基,吓得他再不敢蛮干。
宫百万私下查过藏书阁中有限的杂书典籍,也曾旁敲侧击,向一些见闻稍广的师兄打探,隐约得知,像引仙术这般名目中带有一个仙字的法诀,大多来历神秘,似乎对修炼者的先天体质、魂魄根基乃至虚无缥缈的缘法有着极为特殊的要求
并非人人可练,强行修炼,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反受其害。他心中暗恼,却无可奈何。修改器理论上或许能修改资质,但他根本不敢冒险,他连资质具体是什么、如何量化都一无所知,谈何修改?一个不慎,怕是自己先变成废人。
修为虽停滞,宫百万谋求生路、积攒资源的心思却从未断绝。两年来,他凭借每月一次进入藏书阁一层的机会,如履薄冰,利用修改器的记录功能,断断续续、分批次地拓印了好几种低阶法术和基础功法。
他行事极为谨慎,每次只在阁中记录一小部分内容,绝不久留,也绝不贪多,将风险降至最低。
生成的功法副本修改出来功法或者法术,他不敢在恒岳派山门附近的坊市出手,那里眼线众多,极易追查。他总是精心乔装改扮后,远赴百里之外、散修聚集、龙蛇混杂的青岚坊市卖。
这些法术功法在恒岳派虽属无人问津的大路货色,但对那些缺乏传承、苦苦挣扎的底层散修而言,却是颇为难得的、系统性的修炼指引。宫百万定价公道,薄利多销,倒也借此慢慢积攒下了一笔数目不小的灵石。
只是这灵石来得快,去得却更快。绝大部分,都被他填进了修改器的无底洞中。
他始终心心念念着修改灵石之事。若能成功,便意味着近乎源源不断的修炼资源,足以支撑他冲破瓶颈,甚至换来更高级的功法丹药。两年来,他不断尝试,用辛苦倒卖功法赚来的灵石做实验
向修改器输入各种属性、不同灵力含量的数值进行测试。那冰冷的、毫无感情的提示音—数据不匹配,修改失败,物品已损毁他听了不下百次。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数块乃至十数块下品灵石凭空化为乌有,连点渣滓都不会剩下,只在他掌心留下一抹迅速消散的微光和心中不断累积的挫败与肉痛。
这日午后,宫百万完成例行的杂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熟悉的石屋。
他盘膝坐在自己那张靠墙的硬板床上,从怀中贴身内袋里,摸出一只灰扑扑、布料粗糙的储物袋。这是他用十块灵石在青岚坊市淘来的最劣等货色,内部空间仅尺许见方,却已是记名弟子中极少人能够拥有的奢侈之物了,至于刘疏那个储物袋他扔了
神识探入袋中,里面灵石已不足二十块,零零散散,品质参差。其余尽是些廉价的瓶瓶罐罐,装着些疗伤化瘀的凡俗药散,以及几本准备下次出手的功法。
宫百万叹了口气,取出一块触手温润、泛着淡淡青芒的木属性下品灵石,紧紧握在掌心,仿佛要汲取其中那点可怜的灵气。
宫百万最后一次…
低声自语,带着一股近乎自暴自弃的狠劲。
眼前,无人得见的虚空,熟悉的淡蓝色光幕悄然浮现。
宫百万输入,木属性下品灵石,灵力含量,八十三
万能修改器正在检测…检测完毕。目标物品:木属性下品灵石。灵力含量评估:八十三缕。数据匹配度:85%。误差率:15%。结论:数据不匹配。修改失败。物品损毁中…
宫百万心中一沉,仿佛被冰水浇透。
宫百万又是误差
掌心灵石那温润的触感瞬间消失,连一丝震动或声响都无,就那么凭空化为虚无,仿佛从未存在过,连最细微的粉末都未曾留下。
宫百万难道这条路真的走不通,或者说,这修改器在创造实物上,本就存在着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根本限制
一阵深切的无力感攫住了他,两年的坚持与一次次失败的积累,几乎要压垮那点残存的希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宫百万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但声音仍不免带上了几分未散尽的郁气与沙哑
宫百万进来,门没锁
陈旧的木门被推开,午后略显炽烈的天光泄入昏暗的石屋,在地面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也勾勒出一个立在门口、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
来人穿着一身浅黄色、质地明显优于粗布麻衣的外门弟子服饰,身姿比两年前挺拔了许多,气息沉静内敛,站在那里,便自然有一种不同于寻常记名弟子的沉稳。正是王林。
他站在逆光处,面容细节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深潭般沉静,只是比之两年前,更多了几分难以一眼看透的深邃与内敛的锋芒。
宫百万心头骤然一凛,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慢吞吞地抬起眼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惯有惫懒的弧度
宫百万王师兄,今日怎么得空,屈尊到我这儿来了,找我有什么事
这一声师兄叫得自然无比,毫无滞涩。修真界实力为尊,修为高者即是师兄,此乃铁律,宫百万深谙其道。
王林迈步进屋,反手轻轻掩上了房门。本就狭小简陋的石屋,因他这身着光鲜外门服饰、气息沉稳的来客,似乎显得更加逼仄、暗淡了些。
王林(外门弟子)倒也没什么紧要事
王林开口,语气平稳无波,仿佛真的只是顺路过来闲谈一句
王林(外门弟子)只是忽然想起,再过些时日,便是我们恒岳派与玄道宗约定好的两宗交流赛了。想来师兄忙于修炼杂务,未必听闻,特来提醒一句,师兄还需抓紧时间,提升些实力才好
宫百万感觉师兄两个字想在嘲讽,不过他表现出来,而是宫百万挑了挑眉,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
宫百万什么交流赛没听说过
宫百万莫非是和玄道宗那帮眼高于顶的家伙
恒岳派与玄道宗同为顶级门派,少不了竞争关系,这些宫百万了解过的
王林(外门弟子)嗯,恒岳与玄道,宗派毗邻,地缘相接,门下弟子摩擦龃龉从未间断。这交流赛,乃是两宗始祖早年定下的老规矩,明面上是为切磋道法,增进情谊,实则是为疏导怨气,避免弟子间私斗过甚,酿成大祸,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较量与威慑
王林(外门弟子)主要是筑基期以下弟子参与,擂台比试,分高下,夺奖励
王林(外门弟子)往年的彩头,都算不错,法器、丹药、功法皆有。只是我恒岳派近年已连输数次。听闻今年门中高层势要挽回颜面,激励弟子,所设奖励,怕是比往年更要丰厚几分
目光平静地看向宫百万
王林(外门弟子)这对你我这般弟子而言,未尝不是一次难得的机缘
宫百万听了,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宫百万王师兄说笑了,你如今是长老记名的弟子,身份不同,修为想必也已远超于我,自然有望登台,一展身手,博取奖励与青睐,那对你自然是机缘
摊了摊手,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自嘲与疏离
宫百万可我宫百万,记名弟子,凝气三层,上那擂台作甚,给玄道宗的骄子们当沙包练手,博人一笑,替宗门再添一笔败绩么。这等机缘,王师兄还是留给其他有能之士吧,宫某敬谢不敏,还是算了
屋内安静了一瞬。只有石屋外隐约传来的、远处弟子活动的嘈杂声。王林的目光在宫百万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想从那副玩世不恭、自嘲惫懒的表情下,分辨出几分真实,几分伪装。
王林心知肚明,以宫百万的机敏、对修炼资源的渴望、以及对任何可能改变处境机会的嗅觉,绝不可能对交流赛奖励这等事真的无动于衷。这般干脆利落地推脱,或是已经猜到了自己此番前来,必然另有深意。
果然,见王林不语,懒洋洋地下了逐客令
宫百万若是没别的事,王师兄就请回。我这陋室狭窄,气息污浊,怕是沾染了师兄这身好料子,污了师兄的鞋
王林没动。站在石屋中央,目光沉静地看着坐在床沿的宫百万,沉默数息,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比方才更低,却字字清晰,落在这寂静的小屋里
王林(外门弟子)交流赛之事,只是顺口一提。此次前来,确有一事需请宫师兄帮忙
宫百万抬眼,眸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果然如此,随即被刻意装出的浓重惊讶取代
宫百万王师兄莫不是说笑,你如今身份不同,修为也高过我,有什么事,是我这个凝气三层的废物能帮上忙的
宫百万不过…
话锋一转,脸上那点虚假的惊讶收起,换上一副精明的表情
宫百万我宫百万办事,向来明码标价。帮忙嘛,不是不行。只是我的收费,可不便宜。王师兄,你确定要请
王林对他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神色未变,只是向前踏近了半步。两人之间的距离本就不远,这一步,使得小屋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几分。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化作一缕冰寒的气息,直接钻进宫百万的耳中
王林(外门弟子)我,被孙长老下毒了
宫百万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冻结,僵硬在脸上。孙长老?孙大柱?那个修为在筑基中期停滞多年、也是王林的师傅?
宫百万孙大柱…不是你师傅么
宫百万下意识地反问,身体却不自觉地坐直了,紧紧盯住王林。
王林(外门弟子)他是刘疏的靠山
王林的声音冰冷,不带丝毫情绪
王林(外门弟子)我怀疑,刘疏早在失踪之前,就已将怀疑我身怀异宝之事,暗中告知了他。之后孙大柱偶然看中我,破例收为记名弟子,不过是顺理成章的监视与掌控
王林(外门弟子)他以指点修为、赐下丹药为名,让我服用的聚气丹中,早已做了极隐蔽的手脚。毒性缓慢潜伏,平日修炼运转无异,甚至略有助益…
王林(外门弟子)但半年之内,若无特定解药化解,潜伏的毒性便会全面爆发,由内而外,侵蚀丹田,腐化灵根断我道途!
宫百万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夺宝便夺宝,竟还用上如此阴损绝户的慢毒手段。这孙大柱,不择手段,狠辣至极
宫百万脑中已开始飞速盘算。此事牵连到一位筑基中期的长老,风险之大,远超当初对付刘疏。一个不慎,便是形神俱灭,万劫不复的下场
但他又不能拒绝王林,宫百万觉得王林是下了某种决定
宫百万你要我如何帮你
王林(外门弟子)再过几日,玄道宗前来交流的队伍便会抵达
王林语速平稳,显然早已思虑周全
王林(外门弟子)按历年惯例,为显威仪,他们会将宗门驯养的一头护宗灵兽千足紫纹蜈,一同带来展示。此蜈蚣乃是三阶妖兽,凶戾无比,其毒液更是霸烈绝伦
宫百万心中一动,千足紫纹蜈,他听说过,那是堪比人类筑基中后期修士的三阶妖兽,难以驯服,玄道宗竟敢带来敌对方宗门展示,其威慑与炫耀之意,不言而喻
王林(外门弟子)此蜈蚣的毒液,恰好是化解我体内潜伏之毒的几味关键药引之一
王林的目光牢牢锁定宫百万
王林(外门弟子)届时,我会设法,让人安排你去照料那千足紫纹蜈在交流期间的临时居所。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杂役任务,不会引人注目
王林(外门弟子)我需要你,在我冒险取毒的那一期间,确保没有任何人、或者其他意外因素靠近打扰。为我争取时间,至少三十息
宫百万为什么是我,张虎如今是记名弟子管事,与你关系似乎不错,他行事岂不比我更方便
王林(外门弟子)他不行,此事,非你不可
宫百万为什么
宫百万追问,心中其实已隐约猜到了那个答案,但他需要王林亲口说出来。
王林又向前逼近了几乎微不可查的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冰冷的寒意,与两年前那个在溪边沉默挑水的少年已然迥异
王林(外门弟子)因为,你我之间,有共同的秘密
宫百万呵…王师兄,两年不见,你倒是长进不少。算计起人来,更是驾轻就熟了
宫百万忽然笑了,笑声短促,干涩,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讥诮与冰冷的怒意
宫百万帮你,可以
收敛了那难听的笑声,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清醒,如同谈判的商人
宫百万但我要知道,事成之后,我能得到什么
王林(外门弟子)你想要什么
王林神色不变,似乎早有准备。
宫百万第一,孙大柱之事,你必须要有周全的后续解决之法,绝不能留下任何尾巴,牵连到我身上。此事之后,你我之间,与此事相关的所有瓜葛,必须彻底了结
王林(外门弟子)自然,取得毒引只是第一步。我自有解毒与应对孙大柱的后手。此事无论成败,一旦结束,便与你宫百万再无半分瓜葛,我绝不会将你牵扯入后续之事
宫百万第二,我需要能助我突破当前凝气三层瓶颈的方法。你是长老记名弟子,眼界比我宽,能接触到的典籍秘闻,乃至门路,都远非我能比。别拿空话糊弄我
王林(外门弟子)交流赛之后,无论我能否成功解毒,参与比试结果如何,我可予你一枚破障丹。此丹对突破凝气期小瓶颈有奇效,乃是赵长老所赐,我暂时用不上。此物在外门坊市,应有价无市
破障丹!宫百万心中猛地一跳。他听说过此丹,对凝气期修士突破三、六、九这类小关卡确有显著助益,确实是解决他当前困境最直接、也最珍贵的宝物之一,价值远超寻常灵石。
宫百万第三…
宫百万伸出三根手指,目光灼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
宫百万我要你以道心起誓!无论此次之事成与不成,两年前那件事,从此烂在肚子里,此生绝不再提,更不得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要挟或算计于我!将来你纵然飞黄腾达,也与我宫百万再无瓜葛,桥归桥,路归路!
王林看着宫百万,沉默了片刻。石屋内落针可闻。随后,他缓缓抬起右手,伸出三指,指向自己眉心,神色肃穆,一字一顿,清晰说道
王林(外门弟子)我,王林,在此以道心立誓,无论此次谋取毒液之事成功与否,两年前刘疏之事,我绝不再向任何人提及半分,此事之后,我与宫百万之间,就此两清,再无瓜葛。若违此誓,叫我修为尽废,心魔缠身,道途断绝,永无寸进!
修士以道心立誓,冥冥中自有感应,约束力极强,少有敢违背者。宫百万听王林说完,心中那根紧绷到极致的弦,才略微松了一丝。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又像是接过了更沉重的枷锁。
宫百万好
宫百万重重地、缓缓地点了下头,吐出一个字。
王林见他应下,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冰冷,有决绝,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同为棋子的无奈。
然后,他转过身,拉开那扇陈旧的木门,身影融入门外有些刺眼的天光中,随即,木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石屋内,重归昏暗与寂静。只有宫百万一人,独自坐在床沿,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