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夜谈

从嬴家那座近乎神迹的山峦宫殿回到位于城市中心、弥漫着艺术气息与清冷感的顶层公寓，嬴之礼感觉像是从一场宏大而荒诞的史诗电影，陡然切回了现实生活片场。山间的寒风、木料的沉香、威严的注视、激烈的争吵、还有那些复杂到令人头皮发麻的人际关系，统统被隔绝在厚重的玻璃幕墙之外。

母亲林舒欣还没睡。她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坐在宽敞客厅的落地窗边，对着一块面料和设计图稿出神。暖黄色的灯光落在她依旧美丽的侧脸上，却显出一种与在嬴家老宅时不同的、带着疲惫的沉静。

林舒欣（母亲）回来了？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探寻，

林舒欣（母亲）那边……怎么样？

嬴之礼把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走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坐下，整个人陷进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嬴之礼就那样。

顿了顿，补充道

嬴之礼很大，很旧，人很多，规矩更多。每个人都……很有意思。

最后几个字说得有些意味不明。

林舒欣放下手中的铅笔，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嬴之礼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声音有些发干，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中一整晚、甚至更久的问题

嬴之礼妈，当年……你为什么和那个人离婚？

他没有称呼“父亲”，用了“那个人”。这个细节让林舒欣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她端起手边已经冷掉的茶杯，没有喝，只是用指尖摩挲着温润的瓷壁，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回忆久远的过去。客厅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微弱的气流声。

林舒欣（母亲）原因很多。

林舒欣终于开口，声音平静，没有怨怼，只是在陈述事实，

林舒欣（母亲）但最主要的三点吧。

林舒欣（母亲）第一，家族联姻，没有感情基础。

她语气平淡得像在点评一件设计作品

林舒欣（母亲）我母亲，也就是你外婆的家族，当时在纺织和面料供应方面很有实力，而嬴家需要巩固商业版图，同时……他们大概觉得，一个艺术家出身的儿媳，能给他们过于刚硬冷肃的家族形象，增添一点所谓的‘人文气息’和‘格调’。很现实的利益结合。我和嬴澍砚，结婚前只见了三次面。他那时……至少表面上看，还算个英俊有趣的纨绔子弟。”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没有温度的笑。

林舒欣（母亲）“但婚姻不是做生意，也不是演给别人看的戏。没有感情，就像没有骨架的衣服，再华美的面料也撑不起来，只会让人觉得空洞和疲惫。我们之间，连基本的共同语言都很少。他热衷他的风花雪月和各种‘真爱’，我沉浸在我的设计世界里。除了必要的家族场合，我们几乎不交流。”

嬴之礼静静地听着，他能想象那种冰冷而虚伪的“上流社会”婚姻。

林舒欣（母亲）第二，

林舒欣的目光变得锐利了一些，语气也冷了几分

林舒欣（母亲）嬴之庭、嬴之栩、嬴之宸、嬴之砚……你见到的那几位所谓的‘哥哥’，他们都不是我的孩子。在我和嬴澍砚结婚之前，甚至在我们婚姻存续期间，他在外面，一直没断过女人，也没断过私生子

她看着嬴之礼瞬间睁大的眼睛，平静地继续

林舒欣（母亲）“震惊吗？在那种家族里，这不算什么稀奇事。只要不闹到明面上，不影响‘正室’的地位和联姻的体面，长辈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嬴澍砚更是其中‘佼佼者’。那些孩子，有些是意外，有些是算计，总之，他风流债一大堆。直到我们生下你和之韫，是龙凤胎，算是完成了‘传宗接代’和‘开枝散叶’的双重‘任务’，他大概觉得功德圆满，更加肆无忌惮。而我，也彻底厌倦了这种生活。”

嬴之礼喉结滚动了一下。难怪……难怪那几个哥哥气质迥异，彼此间也透着疏离；难怪饭桌上大伯催婚催生时，三叔会那样激烈地骂嬴澍砚是“种马烂黄瓜”；也难怪，大哥嬴之庭身上总有种过于早熟和冷硬的孤独感。原来他们都是“私生子”，在那个看似辉煌的家族里，各有各的艰难和挣扎。

林舒欣（母亲）第三，

林舒欣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儿子，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林舒欣（母亲）嬴家是嬴家，婚姻是婚姻，家族是家族。我嫁给嬴澍砚，是因为林家和嬴家的联姻。我离开嬴澍砚，是因为我和他之间婚姻的失败，以及我个人无法忍受那样的环境和伴侣。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彻底否定了嬴家，或者，我后悔生下你和之韫。

她的语气缓了缓，带上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林舒欣（母亲）嬴家……它确实是一个庞然大物，有它腐朽陈规的一面，但也有它深厚的底蕴和力量。它给了之韫最好的教育和资源，虽然方式可能……不那么温情。它也给了你选择的权利，至少现在，你知道了自己的来处，多了一条或许艰难、但可能更广阔的路。至于婚姻……

她自嘲地笑了笑

林舒欣（母亲）对我来说，那场婚姻更像一个错误的中转站。我得到了一个设计灵感迸发的时期，也得到了两个我最宝贵的作品——你和之韫。然后，我离开了。带着你，重新开始，用我自己的名字，建立我自己的品牌和世界。这才是最重要的。

她说完，客厅里陷入长久的沉默。窗外的城市灯火无声闪烁。

嬴之礼消化着这些信息。家族联姻、无爱婚姻、风流成性的父亲、一群同父异母的哥哥、母亲决绝的离开……所有的碎片拼凑起来，形成一幅更加清晰也更加令人窒息的图景。

嬴之礼所以，

他声音有些沙哑地问

嬴之礼你后悔生下我吗？或者说，后悔把我带走，而不是像之韫那样留在嬴家？

林舒欣看着他，眼神里有心疼，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坚定

林舒欣（母亲）不后悔。带走你，是我当时能为你做的最好的选择。我不想让你在那个复杂冰冷的环境里长大，被各种规矩和期待扭曲。我想让你至少拥有一个相对自由、能自己做选择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哪怕会辛苦一些，平凡一些。

她顿了顿

林舒欣（母亲）至于之韫……那是另一个故事，另一个选择。我亏欠她，但当时的情况……我无力带走两个孩子，嬴家也绝不会放手,因为那是他们近五代以来唯一一个嫡系血脉的女孩,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嬴之韫对他们的意义是非凡的,我没有任何办法带走她。那是我们所有人共同做出的、充满无奈和妥协的决定。

她站起身，走到嬴之礼面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对她而言已经算得上非常亲昵

林舒欣（母亲）之礼，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恨谁，或者背负什么。只是想让你明白，你的来处，你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当初为何分开。你有权知道真相，然后，用你自己的眼睛和心，去判断，去选择。嬴家的大门已经向你打开，你可以走进去，也可以选择保持距离。无论你怎么选，只要是你认真思考后的决定，妈妈都支持你。你永远是我的儿子，这一点不会变。

嬴之礼低下头，久久没有说话。母亲的这番话，没有激烈的情绪，只有冷静的剖析和深沉的爱护。它解开了他多年的疑惑，也卸下了他潜意识里可能存在的、对母亲选择的不解甚至怨怼。

嬴之礼我知道了，妈。

他最终抬起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嬴之礼“听起来挺复杂的，不过……好像也没那么糟。至少，多了几个有意思的‘兄弟’，和一个……特别不好惹的‘妹妹’。”

林舒欣听到“妹妹”二字，眼神微微一动，闪过一丝痛楚和欣慰交织的复杂情绪。她想起了家宴上嬴之韫平静接过卫衣时，那声疏离的“谢谢林阿姨”

林舒欣（母亲）她……

林舒欣轻声说

林舒欣（母亲）之韫她，是个很特别的孩子。你……如果可以，多照顾她一点。虽然，她可能并不需要。

嬴之礼扯了扯嘴角

嬴之礼我看出来了,她不欺负别人就不错了

但他心里知道，母亲这句话里，藏着多少未能言说的愧疚和牵挂。

林舒欣（母亲）饿不饿？我给你煮点宵夜？

林舒欣转移了话题，仿佛刚才那场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

嬴之礼行啊,妈煮的面最好吃

嬴之礼站起身，伸了个懒腰，仿佛要将所有沉重的东西都暂时抛开。

母子俩一起走向厨房，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窗外的嬴家山峦隐匿在遥远的夜色中，像一场还未完全醒来的梦。而对嬴之礼来说，真相的帷幕已经拉开，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他知道了自己从何处来，身边还有可以依靠的港湾。

至于那个庞大、古老、光怪陆离的嬴家，以及里面那些形形色色的“家人”……他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眼中闪过一丝跃跃欲试和谨慎并存的光芒。

故事，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然是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