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句号

手机屏幕的光，在凌晨三点钟的黑暗里，冷白得刺眼。

那几行字，陈奕恒已经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每一个标点符号，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在视网膜上，再顺着血液流遍全身，最后汇聚在心口，凝成一坨冰疙瘩，又沉又硬，梗得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生锈铁片刮擦的疼。

“奕恒，我们分开吧。公司安排越来越满，拍戏，宣传，综艺……我连睡觉的时间都快没有了。你跟着我，只会耽误你。对不起。”

发送人：张桂源。

多体面，多周全。全是他的难处，他的不得已，他的“为你好”。甚至末尾还不忘附上一个句号，显得那么冷静，那么深思熟虑，那么……无可挽回。

陈奕恒没哭。最初的震惊和剧痛过后，是一种奇异的麻木。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动一动手指都嫌费力。喉咙里像是堵着一大团浸了水的棉花，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他就那么靠在出租屋的床头上，身下的床单还残留着昨夜相拥的温度，空气里仿佛还飘着张桂源常用的那款清爽沐浴露的味道。可手机屏幕上冰冷的文字，正残忍地将这些温暖的残影撕得粉碎。

也好。

他慢慢地想，把自己蜷缩起来，额头抵住冰凉的膝盖。这样也好。不用再提心吊胆地等他回消息，不用再数着日子计算他下一次能休息几天，不用再在深夜独自面对一室冷清，猜测着他此刻在哪个城市，和谁对戏，会不会……有哪怕一瞬间，想起自己。

只是，心口那块冰疙瘩，为什么还在往更深处沉，冻得五脏六腑都失去了知觉？胃里也跟着泛起一阵熟悉的、细微的恶心感。他以为是情绪冲击太大，下意识地抬手，隔着棉质睡衣，按了按小腹。

他没回复。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质问？哀求？都太难看。张桂源已经把路堵死了，用最温柔也最残忍的方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维持最后这点摇摇欲坠的尊严，安静地，从他生命里退场。

窗外开始泛起灰白。城市苏醒的嘈杂声隐约透进来。陈奕恒动了动僵硬的身体，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从脚底直窜上来。他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机械，却异常迅速，仿佛慢一点，就会反悔，就会不顾一切地打过去，问一句“为什么”。

属于张桂源的东西不多，大部分是衣物、几本常翻的剧本、一个用了很久的保温杯。陈奕恒把它们一件件叠好，收进一个干净的纸箱。手指抚过那件灰色毛衣的柔软纹路时，还是不可抑制地停顿了片刻。这是去年冬天，张桂源拍一部雪山戏时，他担心那边太冷，连夜挑了最好的羊绒线，跟着视频学，熬了好几个晚上织的。针脚不算特别匀称，但很密实。张桂源收到时，眼睛亮得像落进了星星，当场就脱下羽绒服换上，抱着他转了好几个圈，说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暖和的毛衣。

现在，这件毛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和其他旧物一起，即将被尘封。

他又拉开床头柜抽屉，里面躺着几盒没拆封的药，和一个印着某高端私立医院标志的浅绿色文件夹。他盯着那文件夹看了几秒，没有打开，只是把它和药一起，放进了自己随身的背包最里层。

最后环顾这个不足四十平米、却承载了他们两年多所有欢笑与依偎的小空间。墙壁上还贴着两人第一次合作跑龙套时的模糊剧照，冰箱上吸着去海边捡回来的形状奇怪的贝壳，沙发上搭着同款不同色的两条毛毯……每一个细节都在此刻化作细密的针，扎向他早已不堪重负的神经。

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把那个装满了张桂源物品的纸箱推到墙角。然后，拿出自己的手机，删除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拉黑了所有关联的联系方式。旧卡被他取出，掰成两半，扔进了垃圾桶。

没有回头。

城市那么大，想彻底消失，也并不太难。尤其当他有意避开所有可能与那个人产生交集的场合、甚至行业之后。

最初的那几个月，像是行尸走肉。靠着一点微薄的积蓄，搬到了城市另一头更偏僻的角落。新的电话号码只告诉了几个必要的人。胃里的不适感时有时无，他归咎于饮食不规律和情绪低落，去药店随便买了点胃药。工作也陷入停滞，原本就边缘的演艺机会，因为他刻意躲避某些圈子，变得更少。最困难的时候，账户里的余额连下个季度的房租都成问题。

偶尔，会在便利店杂货架的娱乐杂志封面上，或者地铁口滚动播放的广告屏里，猝不及防地看到那张脸。

张桂源似乎更忙了，曝光度以惊人的速度增长。杂志上的他，眼神锐利，造型前卫，是陈奕恒从未见过的张扬。广告屏里的他，笑容标准，推荐着名表或豪车，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心口的冰疙瘩依旧在，只是被时间裹上了一层更厚的茧，偶尔刺痛，但不再鲜活。

直到某一天，他在一份过期报纸的角落，看到一条不起眼的短讯——张桂源凭借一部小众文艺片中的颠覆性表演，提名了国内最具分量的电影节最佳男主角。虽然只是提名，但意味着他真正走进了主流视野的核心地带。

那一刻，陈奕恒正就着白开水吞咽廉价的胃药。药片的苦涩在舌尖蔓延，他捏着报纸，看着那熟悉的名字和已然陌生的照片，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他和他，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当初那点温暖，不过是两条短暂交汇的轨迹，碰撞出一点错觉般的火花，迟早要沿着各自的轨道，奔向截然不同的终点。

只是，为什么喉咙还是会发紧？为什么指尖还是会冰凉？

他默默把报纸折好，塞进垃圾桶最下面。然后打开手机，开始浏览那些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可能报酬微薄但远离核心圈子的工作机会。

三年，足以改变很多事，也足以让一些事，沉淀成心底最不敢触碰的废墟。

张桂源的名字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各大头条，票房、奖项、代言……他像一颗被精准打磨后推出的星辰，光芒万丈，无懈可击。而“陈奕恒”这三个字，则逐渐消弭在行业浩渺的背景音里，成为一个查无此人的符号。

直到《暗涌》的剧本，和那份附带着完整演职人员名单的合同，一起递到他面前。

指尖拂过“领衔主演：张桂源”那几个加粗的铅字时，陈奕恒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片自以为早已冻结死寂的废墟，骤然传来冰层碎裂的细微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