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市一中“晨星杯”篮球联赛决赛，在体育馆如火如荼地进行。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涩、橡胶地板的微腥，以及沸腾的荷尔蒙。声浪几乎要掀翻顶棚。
决赛队伍是高三年级联队对阵高二年级的种子队。宋承浩是高三联队的首发控卫。他穿着红白相间的7号球衣，额上绑着黑色吸汗带，眼神是平日少见的锐利和专注。每一次运球突破、传球组织、干拔跳投，都引来场边山呼海啸般的尖叫，尤其是女生聚集的区域。
随便是啥同学：宋承浩！加油！七号！七号！
随便是啥女生：学长好帅！冲啊！
喻宁姝坐在观众席中后排，一个不那么拥挤的角落。她没有跟着呐喊，只是安静地看着。这是宋承浩在便利贴上提过的那场“决赛”。她本不打算来，但上午自习时，那张浅蓝色的便签上多了一行遒劲的追加备注：「下午三点，体育馆。验证‘反向挡拆破联防’理论的机会。不来也行，但理论缺乏实证总归遗憾。」
语气是一贯的宋承浩式随意，却又带着点不容忽视的邀约意味。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最后还是合上了笔记本。
此刻，她看着场上那个飞奔的红色7号。他确实在实践他们之前讨论过的战术思路，几次利用队友的掩护，从左侧撕开对方联防的缝隙，送出精妙的助攻，或自己果断出手得分。他的动作流畅而富有爆发力，脸上褪去了平日的散漫搞怪，只剩下全神贯注的竞技状态，汗水沿着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滚落。
很好看。喻宁姝客观地想。不仅仅是指外貌，更是那种沉浸在热爱事物里、全力以赴的姿态。
比分咬得很紧，交替上升。距离终场哨响还剩不到两分钟，高三联队落后一分。球权在高二队手中，他们的核心后卫试图突破，被宋承浩死死缠住。争抢中，篮球脱手，朝着边线飞去。
宋承浩和对方一名身材高大的前锋同时扑救！两人速度极快，几乎同时触到球，身体也在巨大的惯性下狠狠撞在一起！
“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篮球被宋承浩的手指捅出界外，权属判给了高三队，赢得了宝贵的球权。但撞击的力道让两人都失去了平衡，宋承浩踉跄着向后倒去，而那名高二的前锋（队友们叫他“大斌”）则像一截失控的巨木，朝着场边观众席第一排的方向斜冲过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前排观众惊叫着向后躲闪。而大斌冲撞的路径上，靠近过道的位置，坐着的正是安静观赛的喻宁姝。
她完全没料到危险会以这种方式从天而降。只看到一片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汗气和风声压过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反应，只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身前。
随便是啥同学：小心——
宋承浩姝儿！
几声惊呼同时响起。
“嘭！”
沉闷的撞击声。不是篮球，是身体结实撞上塑料座椅靠背的声响，夹杂着一声压抑的、短促的痛哼。
大斌在最后关头勉强扭身，沉重的肩膀还是重重擦撞在了喻宁姝抬起的左臂和左侧身体上，力道之大，直接将她连人带椅子撞得向后歪倒！她怀里抱着的笔记本和笔袋飞了出去，天女散花般落在地上。
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嘟——！”裁判急促的哨声响起，示意比赛暂停。
宋承浩刚从地上撑起身，就看到这令他血液几乎冻结的一幕。他脸上的专注和锐利瞬间被惊慌取代，甚至顾不上膝盖撞地的疼痛，猛地爬起来，拨开围过来的队友，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了场边。
宋承浩喻宁姝！
喻宁姝歪倒在椅子上，左手紧紧捂着右大臂上方靠近肩膀的位置，脸色煞白，疼得额头瞬间沁出冷汗，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得没了血色。她试图用右手撑住椅子扶手站起来，但左半身的剧痛让她使不上力，刚一动就倒吸一口凉气。
宋承浩别动！
宋承浩已经单膝跪在她面前，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他想碰她，又不敢，手悬在半空。
宋承浩撞到哪了？手臂？肩膀？
大斌也吓坏了，涨红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连连道歉。
随便是啥大斌：对不起对不起！同学你没事吧？我不是故意的，我刹不住。
旁边有同学帮忙捡起了散落的书本和笔袋。喻宁姝的几个同班女生也围了过来，满脸焦急。
随便是啥女生：姝姝，怎么样了？
喻宁姝闭了闭眼，缓过那阵尖锐的疼痛，再睁开时，眼底已经强行压下了生理性的泪花。她看向宋承浩，看到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惊惶和关切，那眼神让她心头莫名一颤。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却还是泄露出了一丝颤音。
喻宁姝没事……可能撞到肩膀了，有点疼。
宋承浩队医！叫队医！
宋承浩宋承浩扭头冲着场边吼，脖子上青筋都微微凸起。
学校的驻场医生很快提着药箱跑来，简单检查了一下。喻宁姝的左肩胛骨和上臂有大片迅速泛起的红痕，已经开始发青，肩关节活动明显受限，轻微触碰就让她疼得直皱眉。
随便是啥队医：肌肉和软组织挫伤，可能有点拉伤，骨头应该没事，但最好去医院拍个片子确认。
随便是啥队医：得冰敷，不能再动。
宋承浩我送她去医务室！
宋承浩立刻说，伸手想扶她，动作却小心翼翼。
喻宁姝比赛……
喻宁姝忍着痛，看向场内。比赛因为意外中断，双方队员和裁判都看着这边。
宋承浩还比什么赛！
宋承浩语气很冲，带着压抑的焦躁和火气，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这场意外。
喻宁姝你去比赛。
喻宁姝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她看向他，额发被冷汗濡湿贴在皮肤上，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持。
喻宁姝只剩两分钟了，你们还落后一分。
喻宁姝球权在你们手上。
她顿了顿，补充道，甚至试图扯出一个极淡的笑。
喻宁姝你的“反向挡拆”，还没验证完呢。
宋承浩愣住了，看着她疼得微微发颤却依然固执的眼神，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疼。
随便是啥同桌：我送她去医务室。
喻宁姝的同桌，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主动站出来。
随便是啥同桌：你们快继续比赛吧，别耽误了。
随便是啥裁判也在催促。队友们看着宋承浩。
宋承浩深吸一口气，深深看了喻宁姝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情绪——担忧、自责、无奈，还有某种下定决心的东西。他猛地站起身，对那个女生说。
宋承浩麻烦你了，陪她去医务室，立刻冰敷！我这边一结束就过去！
他又看向喻宁姝，声音低沉而快速。
宋承浩等我。
说完，他转身跑回场内，背影绷得很紧。
比赛重新开始。最后两分钟，宋承浩像是换了一个人，进攻防守都带着一股狠劲，眼神锐利得吓人。他完全执行了之前讨论的战术，连续两次利用掩护切入，一次造成犯规两罚全中，一次助攻队友空位得分，反超了比分并最终锁定了胜局。
终场哨响，高三联队以两分优势险胜。队员们欢呼着拥抱在一起。
宋承浩却第一时间拨开庆祝的人群，甚至没接队友扔过来的毛巾和水，径直冲向场边。喻宁姝和陪她的女生已经不在原地了。
宋承浩立刻掉头，朝着体育馆外跑去，甚至顾不上换下湿透的球衣。初冬傍晚的冷风刮在他汗湿的皮肤上，激起一阵战栗，他却浑然不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怎么样了？疼得厉害吗？
冲到医务室门口，他猛地刹住脚步，调整了一下粗重的呼吸，才轻轻推开门。
校医不在里间，只有喻宁姝独自靠坐在外间的病床上，左肩到手臂裹着厚厚的冰袋，用绷带固定着。她换了件干净的校服外套（大概是陪她来的女生帮她拿的），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刚才似乎缓过来一些。她正微微偏头，看着窗外逐渐暗淡的天色，侧影安静。
听到开门声，她转过头来。
四目相对。
宋承浩一步步走过去，在她床前停下。他跑得太急，胸口还在起伏，额发被汗水黏住，球衣也湿漉漉地贴着身体，整个人蒸腾着热气。他看着她的眼睛，想说的话很多，想问她还疼不疼，想道歉，想解释……最终却只哑声问出一句。
宋承浩医生怎么说？
喻宁姝看着他这副狼狈又焦急的样子，冰袋下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些。她轻声回答。
喻宁姝拍片结果还没出来，校医初步判断是肌肉和软组织挫伤，需要冰敷休息，暂时不能用力。
宋承浩的目光落在她被冰袋包裹的左肩上，眼神沉了沉。
宋承浩对不起…
宋承浩是我…
喻宁姝跟你没关系。
喻宁姝是意外，而且…
她顿了顿，抬眼看他，眸子里映出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清澈透亮。
喻宁姝你们赢了，恭喜。
宋承浩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赢不赢现在不重要”，但看着她的眼睛，又把话咽了回去。他拉过旁边一把椅子，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无意识地交握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宋承浩还疼得厉害吗？
他问，声音放得很轻。
喻宁姝摇摇头，又点点头。
喻宁姝冰敷着，好些了。
喻宁姝就是动的时候有点疼。
宋承浩那就别动。
宋承浩立刻说，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扶正她有些滑落的冰袋，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指尖蜷缩了一下，收了回来。
宋承浩我……我去给你倒杯水？
喻宁姝不用，刚喝过。
喻宁姝看着他那小心翼翼、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有趣。这个在球场上叱咤风云、在校园里游刃有余的宋承浩，此刻却像个做错了事又不知如何弥补的大男孩。
沉默了几秒，喻宁姝开口，带着点试探。
喻宁姝你膝盖也撞到了，没事吗？
宋承浩一愣，这才感觉到右膝传来隐隐的钝痛，大概是在救球时撞的。他不在意地摇摇头。
宋承浩小意思，擦破点皮。
喻宁姝哦。
喻宁姝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他汗湿的球衣上。
喻宁姝你不冷吗？
喻宁姝穿着湿衣服。
宋承浩不冷。
宋承浩嘴上说着，身体却诚实地打了个轻微的寒颤。
喻宁姝看着他，没说话。医务室里很安静，能听见走廊远处传来的模糊人声，和窗外风吹过光秃树枝的呼啸。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声说。
喻宁姝你最后那个突破分球，很漂亮。
宋承浩抬起头，撞进她带着淡淡欣赏和真诚的眼睛里。那点因为意外和担忧而一直紧绷的情绪，忽然就松动了一角。
宋承浩是你说的，“利用空间”。
喻宁姝嗯。
喻宁姝微微弯了下眼睛，那是一个很淡、却直达眼底的笑意。
喻宁姝理论验证通过。
宋承浩看着她这个笑容，心里那片因为担忧而冰封的湖面，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漾开一圈圈柔软的涟漪。疼痛、意外、比赛……所有喧嚣似乎都在这一刻远去，只剩下医务室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两人之间安静而微妙的联结。
他有很多话想说，最终只是看着她，很认真地说。
宋承浩喻宁姝，下次……下次我比赛，你别坐那么靠前了。
喻宁姝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喻宁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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