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鸾国,章和殿后的御花园正是暮春时节。新抽的柳条垂在碧波池上,拂得水面泛起细碎涟漪,池边的紫丁香开得正盛,甜香混着风里的暖意,漫过九曲回廊,缠上廊下闲坐的人影。
皇后赵雅芝正临窗理着一方绣绷,素白的绫罗上,几枝玉兰已初见雏形。她今日穿了件月白绣暗纹的常服,乌发松松挽了个随云髻,只簪了支珍珠流苏步摇,举手投足间,既有中宫的端庄,又带着几分江南女子的温婉。窗棂外传来孩童清脆的笑闹声,她抬眼望去,嘴角不自觉漾起柔和的笑意。
“皇后舅母,您看我这招‘惊鸿掠水’练得如何?”
廊下空地上,一身鹅黄襦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尖旋身,裙摆扬起如振翅的蝶,正是十一岁的静安郡主吴宣仪。她小字虞之,长辈多唤她缦缦,是昭阳大长公主邓萃雯的长女,自小在宫里被皇帝叶童和赵雅芝疼宠着长大,性子活泼却不失礼数,此刻正缠着廊下另一位女子讨教。
站在她对面的是右相侯佩岑。这位十六岁便执掌右相府的少女,今日穿了身石青色的官服,虽未戴朝冠,却自有一种沉静气度。她闻言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吴宣仪的动作上,声音温润如玉石相击:“缦缦的身段越发灵动了,只是转身时腰腹需再稳些,否则若真是在水边,怕是要‘惊鸿落水’了。”
吴宣仪“呀”了一声,脸上飞起两抹红霞,却不服气地嘟嘴:“舅母说过,舞者要的就是那份轻盈。右相大人未免太严苛了。”
“郡主学的是宫廷舞,若只求轻盈,失了稳重,反倒落了下乘。”侯佩岑浅浅一笑,伸手虚虚比画,“你看,转身时提气收腰,像是手里攥着一缕风,既要有挣脱的势,又要有掌控的度,方能进退自如。”
她的指尖纤细,比画间带着一种运筹帷幄的从容。吴宣仪看得入了神,方才的娇嗔渐渐敛去,只睁着一双杏眼,专注地盯着侯佩岑的手。阳光透过廊檐的雕花,在侯佩岑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影,她的睫毛很长,垂眸时像蝶翼停在眼睑上,连带着说出口的话语,都仿佛染了层暖光。
“原来是这样……”吴宣仪喃喃道,心里忽然跳得有些快,忙低下头去理裙摆,“多谢右相大人指点,缦缦记下了。”
侯佩岑看着她泛红的耳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转而拾起石桌上的书卷:“方才你问的那道流民安置策,我已在书上做了批注,你且拿去细看,有不懂的再问我。”
“真的?”吴宣仪眼睛一亮,忙接过书卷。她虽为郡主,却不似寻常闺阁少女只知描红绣花,自去年跟着母亲昭阳大长公主旁听朝会,便对朝堂政务起了兴致,常来向侯佩岑请教。右相虽比她大五岁,却极有耐心,总能把复杂的策论讲得浅显易懂。
侯佩岑正要作答,忽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伴随着少年郎特有的咋呼声。
“皇兄你看我这箭法!”
循声望去,只见花园东侧的射箭场上,两个少年正挽弓搭箭。年长些的身着藏青色锦袍,身姿挺拔,正是十三岁的裕王李艺彤,小字敬之,宫里人多叫他缙缙。他性子沉稳,此刻正凝神看着靶子,闻言只是淡淡瞥了眼身旁的弟弟。
他身边的十二岁靖王蒋一侨,小名缜缜,却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只见他一身劲装,正得意扬扬地炫耀着刚射出的箭——那箭虽中了靶,却歪歪扭扭地钉在靶心边缘。
“缜缜,射箭讲究心手合一,你这力道用得太急了。”李艺彤放下弓,声音平静,却带着长兄的稳重。
蒋一侨撇撇嘴,把弓往地上一杵:“皇兄就是太死板!射箭嘛,讲究的是痛快!像曜王殿下那样,跨马扬弓,一箭射穿敌人咽喉,那才叫厉害!”
他话音刚落,就见回廊尽头走来一队侍卫,簇拥着一个身披银甲的少女。那少女约莫十五岁年纪,眉目锐利如刀削,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正是启鸾国唯一的异姓王——曜武王倪虹洁。她刚从演武场过来,甲胄上还沾着些许尘土,走起路来步伐沉稳,带着沙场历练出的凌厉气场。
“参见曜王殿下。”李艺彤和蒋一侨都停了动作,拱手行礼。
倪虹洁抬手免礼,目光扫过二人,最后落在蒋一侨身上,声音带着几分冷硬:“靖王殿下,演武场不是逞口舌之快的地方。若真羡慕沙场,不如多练些真本事。”
蒋一侨被她怼了一句,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几步凑上前去:“曜王殿下说的是!那不知殿下明日可否带我去演武场?我想看看您新练的枪法。”
倪虹洁皱眉:“殿下是皇子,当以学业为重,演武场刀剑无眼,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蒋一侨梗着脖子,“我是启鸾皇子,将来也要像父皇和殿下一样守护家国,总不能天天闷在书房里啃那些发霉的书!”
李艺彤在一旁轻咳一声:“缜缜,不得无礼。”
蒋一侨却没听,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倪虹洁,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顽劣的眼睛里,此刻竟藏着一丝执拗的光亮。倪虹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转开视线:“殿下若真有心,便先把《孙子兵法》背熟了再说。”说罢,便带着侍卫径直往章和殿去了。
蒋一侨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银甲消失在回廊拐角,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李艺彤看在眼里,无奈地摇摇头,正要开口说教,却见不远处的月洞门外,有内侍引着几位外邦使者走过。
为首的是个高鼻深目的异邦少年,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穿着异域风情的织金长袍,腰间挂着一把嵌着宝石的弯刀,正好奇地打量着御花园的景致。他的肤色是健康的蜜色,笑容爽朗,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与启鸾截然不同的洒脱野性。
“那是……北漠来的使者?”吴宣仪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看着那异邦少年,小声问道。
侯佩岑点头:“嗯,北漠可汗派来的世子,名叫努恩,据说此次是来商议互市之事。”
李艺彤的目光也落在努恩身上。彼时春风正好,吹起那异邦少年的发带,他转头朝这边看来,正好与李艺彤的视线相撞,随即露出一个热情的笑容,还抬手做了个北漠的礼。
就在那一眼之间,李艺彤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自小在宫廷长大,见惯了温文尔雅的世家子弟,或是严谨刻板的朝臣,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草原上的风,自由而热烈,带着灼人的生命力。他不由得看得有些怔了,连蒋一侨在旁边推他都没反应。
“皇兄,你看什么呢?魂都飞了!”蒋一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撇撇嘴,“不就是个外邦人嘛,有什么好看的。”
李艺彤回过神,脸上微微一热,斥道:“休得胡言!那是北漠世子,当以礼相待。”说罢,却又忍不住朝努恩离去的方向望了一眼。
廊下的赵雅芝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放下绣绷,对身边的侍女笑道:“缙缙这孩子,倒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失神呢。”
侍女笑着应和:“裕王殿下沉稳,许是觉得北漠世子新奇吧。”
赵雅芝不置可否,目光转向不远处的另一处景致。只见假山旁的石凳上,十岁的静和郡主宋妍霏正托着腮,听十二岁的乐师马吟吟弹琴。宋妍霏小名绵绵,小字清之,是吴宣仪的妹妹,性子比姐姐文静些,此刻正专注地看着马吟吟拨弦的手指,眼里的欢喜像揉碎的星光,藏都藏不住。
马吟吟是皇帝叶童从小看到大的乐师,性子温润,指尖下的琴声清越婉转,正是新谱的《暮春词》。他偶尔抬眼,对上宋妍霏的目光,便会微微一笑,琴声里也添了几分暖意。
“缦缦,过来。”赵雅芝朝吴宣仪招手。
吴宣仪忙跑过去,挨着皇后坐下:“舅母,什么事?”
“刚看你跟右相问策论,倒是越来越上心了。”赵雅芝摸摸她的头,“只是也别太累着,你母亲昨日还说你夜里看书到三更。”
“舅母~”吴宣仪撒着娇,“我这不是想多学些东西嘛,将来好帮着母亲和舅舅分忧。”
正说着,就见一个穿着湖蓝色襦裙的小姑娘提着裙摆跑过来,身后跟着个捧着账册的少女。
“皇后娘娘!”小姑娘约莫十岁光景,梳着双丫髻,脸上还带着婴儿肥,正是礼部尚书祝绪丹,小字舒之,宫里人叫她缃缃。她是皇帝皇后的养女,父母早年因剿匪殉职,一岁起便养在宫中,性子灵动活泼。
跟在她身后的是十三岁的户部尚书谭薇,手里抱着厚厚的账册,脸上带着几分腼腆。她刚走到廊下,就见不远处的射箭场边,十四岁的安策将军李晟正望着这边,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谭薇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耳尖瞬间红透,脚步也乱了几分,差点撞到祝绪丹。
“谭尚书,你怎么了?”祝绪丹回头看她,疑惑道。
“没、没什么。”谭薇小声道,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李晟已经转过头去,正假装整理弓弦,耳根却也是红的。
祝绪丹没再追问,蹦到赵雅芝面前,献宝似的举起手里的纸鸢:“皇后娘娘,您看左相大人给我扎的纸鸢,说是能飞得比宫墙还高呢!”
话音刚落,就见十五岁的左相王络丹从回廊那头走来。他穿着绯色官服,身姿挺拔,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缃缃,又在胡闹。”王络丹走到近前,语气虽淡,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纵容,“刚给你的礼部章程看完了?”
祝绪丹吐了吐舌头:“看完啦,就是……有几处没太懂。”
“回头我给你讲。”王络丹说着,目光落在她手里的纸鸢上,那是他昨日熬夜扎的,怕她在宫里闷得慌。
祝绪丹眼睛一亮:“真的?多谢左相大人!”
王络丹微微颔首,视线不经意扫过祝绪丹额前的碎发,想起昨日她趴在案前打瞌睡,鬓角沾了点墨渍的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
此时,章和殿的方向传来钟鸣,正是朝会结束的时辰。不多时,就见皇帝叶童身着明黄色常服,在一众朝臣的簇拥下走了出来。叶童四十岁年纪,面容俊朗,眼神锐利,却在看到廊下的赵雅芝时,瞬间柔和下来。
“皇后。”他大步走过去,自然地握住赵雅芝的手。
“陛下今日朝会还顺利?”赵雅芝起身行礼,被叶童扶住。
“嗯,北漠世子倒是个爽快人,互市的事谈得差不多了。”叶童笑着说,目光扫过廊下的孩子们,“缙缙、缜缜,今日的功课都完成了?”
“回父皇,儿臣已完成。”李艺彤躬身答道。
蒋一侨却凑上前:“父皇,儿臣想跟曜王殿下去演武场历练!”
叶童挑眉:“哦?你不是说演武场太苦,不如在御花园放风筝有趣吗?”
蒋一侨脸一红:“儿臣之前是不懂事!现在觉得,身为皇子,当习武艺,将来才能镇守边疆!”
叶童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不远处正与侯佩岑说话的倪虹洁,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故意板起脸:“胡闹!你的《资治通鉴》还没背完,先把书读好再说。”
蒋一侨撇撇嘴,却不敢再争辩。
叶童转而看向吴宣仪,语气柔和了许多:“缦缦今日又跟右相学策论了?”
“是呀舅舅,右相大人教了我流民安置策呢。”吴宣仪仰着脸笑道。
“嗯,多学些是好的。”叶童点点头,又看向祝绪丹,“缃缃的纸鸢倒是别致,是左相扎的?”
祝绪丹骄傲地说:“是呀陛下!左相大人手可巧了!”
王络丹上前一步:“陛下谬赞,只是随手为之。”
正说着,昭阳大长公主邓萃雯也来了。她穿着紫色蟒纹常服,三十有九,却依旧风姿绰约,眉宇间带着长公主的威严,语气却在看到女儿时软了下来:“缦缦、绵绵,该回府了。”
“母亲!”吴宣仪和宋妍霏忙迎上去。
邓萃雯朝叶童和赵雅芝行礼:“陛下,皇后。”
“皇妹不必多礼。”叶童笑道,“难得今日天气好,不如在宫里用了晚膳再走。”
“不了,府里还有事。”邓萃雯摇摇头,目光扫过吴宣仪,“刚听陛下说缦缦在学策论?倒是有心了。”
吴宣仪拉着母亲的袖子:“母亲,右相大人教得可好了,我还想再学几日呢。”
邓萃雯看向侯佩岑,微微颔首:“有劳右相多费心了。”
“大长公主客气了,郡主聪慧,一点就透。”侯佩岑恭敬地回道。
吴宣仪偷偷看了侯佩岑一眼,见她正望着自己,便慌忙低下头,心里却像揣了只小兔子,怦怦直跳。
此时,宫门外又传来动静,原来是十二岁的国商张小婉和十一岁的定策侯管乐一同来了。张小婉穿着一身利落的宝蓝色短打,手里拿着算盘,脸上带着精明的笑意;管乐则是一身侯府常服,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食盒,眼神总不自觉地落在张小婉身上。
“陛下,皇后娘娘!”二人行礼问安。
“是小婉和管乐啊。”赵雅芝笑着说,“今日怎么一同来了?”
“回皇后娘娘,我跟定策侯去市井查了些商税的事,顺道给娘娘带了些新出的桂花糕。”张小婉说着,让管乐把食盒递上来,“这是城南老字号的,味道极好。”
管乐打开食盒,里面的桂花糕香气扑鼻。他看着张小婉,小声道:“路上人多,我怕挤坏了,就一直护着。”
张小婉愣了一下,随即笑道:“谢啦,管小侯。”
管乐脸上一红,挠挠头,没再说话,只是目光依旧追着张小婉的身影。
叶童看着眼前这一众少年少女,有沉稳的,有跳脱的,有灵动的,有腼腆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鲜活气,心里不禁生出几分暖意。他转头看向赵雅芝,四目相对,皆是笑意。想当年,他们也是这般年纪,在宫里相识相知,一路扶持走到如今,看着这些孩子,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好了,时辰不早了,都各自回去吧。”叶童挥挥手,“缙缙,你跟朕来,朕有话问你。”
李艺彤应了声“是”,跟着皇帝往书房去。走过月洞门时,他又忍不住回头,望向北漠使者离去的方向,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又悄悄冒了出来。
吴宣仪跟着母亲往外走,路过侯佩岑身边时,低声道:“右相大人,明日我还能来问策论吗?”
侯佩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点头笑道:“随时可以。”
吴宣仪心里一甜,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蒋一侨则盯着倪虹洁离去的方向,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不管父皇怎么说,他一定要去演武场,一定要跟在曜王殿下身边。
暮色渐浓,御花园里的人影渐渐散去,只剩下紫丁香的香气还在风里弥漫。远处的宫殿亮起灯火,映着天边的晚霞,温柔得像一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