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远鸿数码租赁的门头招牌上。霓虹灯的光在积了薄尘的玻璃门上晕开一圈模糊的光晕，陈远鸿坐在办公桌后，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滤嘴，烫得他猛地回神，将烟蒂摁灭在满是烟蒂的烟灰缸里。
门外传来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后不情不愿地停在了店门口的空地上。陈远鸿抬眼，透过玻璃窗看见王鑫从一辆黑色的帕萨特里钻出来，身上穿着件熨烫得一丝不苟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还提着一个印着烫金logo的礼品袋。只是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倨傲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眉眼间藏着化不开的窘迫。
王鑫站在门口，隔着一层玻璃看向里面，脚步像是灌了铅，迟迟没有迈进来。他这辈子就没这么憋屈过，想当初他的鑫隆数码和远鸿数码在这条数码街上分庭抗礼，他见了陈远鸿，从来都是鼻孔朝天，说话夹枪带棒。可谁能想到，短短半年时间，风水轮流转，他的鑫隆数码因为盲目扩张，资金链断裂，又遇上几单恶意骗租的生意，赔了个底朝天，如今连员工的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走投无路的王鑫，思来想去，唯一能拉他一把的，竟然只有他曾经最看不起的陈远鸿。
深吸一口气，王鑫抬手，轻轻推开了远鸿数码的玻璃门。门上的风铃叮当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显得格外突兀。
陈远鸿抬眸，目光淡淡扫过他，没说话，只是又拿起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出打火机，火苗“噌”地一声窜起来，照亮了他眼底的几分玩味。
“陈总，”王鑫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将手里的礼品袋往前递了递，“晚上好，一点薄礼，不成敬意。”
陈远鸿没接，目光落在礼品袋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王总这是唱的哪一出？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这话像一根针，狠狠扎在了王鑫的心上。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手指攥得发白，却还是硬着头皮说：“陈总，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没个分寸，得罪了不少人，也……也得罪了你。今天我来，是特地来给你道歉的。”
他说着，微微弯下腰，姿态放得极低。这弯腰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尊严。
店里的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声都像是敲在王鑫的心上。他能感觉到陈远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同情，没有嘲讽，只有一片平静的审视，却让他浑身不自在，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陈远鸿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王总言重了。咱们都是生意人，各做各的买卖，谈什么得罪不得罪的？”
他顿了顿，指尖的烟卷燃着，袅袅的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倒是我很好奇，王总如今是鑫隆数码的老板，日理万机，怎么有空来我这小店里，还给我道歉？”
王鑫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知道陈远鸿是在故意挤兑他。换作以前，他早就拍桌子翻脸了，可现在，他不敢。他咬了咬牙，将礼品袋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声音更低了：“陈总，实不相瞒，我这次来，不只是道歉，还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哦？”陈远鸿挑了挑眉，“王总神通广大，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是关于我店里的那些库存手机。”王鑫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在剥自己的皮，“鑫隆最近资金周转不开，那些手机压在手里，占着库房不说，还套着一大笔钱。我想……我想问问你，能不能把这些手机盘下来，或者……或者咱们合作，你帮我把这些手机租出去，利润咱们五五分成。”
他说完，紧张地看着陈远鸿，手心全是汗。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一条路了，如果陈远鸿不答应，他的鑫隆数码就真的彻底完了。
陈远鸿没立刻回答，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路灯的光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王鑫的心跳得飞快，他看着陈远鸿的背影，大气都不敢出。他知道，自己当初做的那些事，有多不地道。
当初远鸿数码刚起步的时候，他仗着自己入行早，人脉广，处处给陈远鸿使绊子。他偷偷挖走远鸿的员工，在背后散布远鸿的谣言，说远鸿租出去的手机都是翻新机，还联合几个供货商，断了远鸿的货。最过分的一次，他甚至找人在远鸿的店门口闹事，差点让陈远鸿的店开不下去。
那些事，桩桩件件，都像是烙印，刻在陈远鸿的心里，也刻在他自己的心里。
“王总，”陈远鸿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王鑫的脸上，“你还记得三年前吗？”
王鑫的身子猛地一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三年前，我的远鸿刚开业三个月，你带着人来我店里闹事，砸坏了我三台全新的苹果手机，还当着那么多顾客的面，说我陈远鸿是个骗子，说我的店是黑店。”陈远鸿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喜怒，“那时候，我找你赔，你怎么说的？”
王鑫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当然记得，那时候他拍着胸脯说，别说砸坏三台，就算砸坏三十台，他也赔得起，可就是不赔给陈远鸿。他说陈远鸿的店早晚要倒闭，根本不配让他赔。
“那时候，我店里的流动资金，全压在那批手机上了。”陈远鸿的目光扫过王鑫，“你闹了那么一出，顾客都不敢来我店里了，我差点连房租都交不起。那时候，你怎么没想过，有朝一日，你会来求我？”
王鑫的头垂得更低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涩又苦。他想说些什么，想辩解些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陈总，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人。”王鑫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抬起头，眼底满是哀求，“我知道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那些事，是我混蛋，是我鬼迷心窍。我现在不求别的，只求你能看在咱们都是同行的份上，拉我一把。只要你肯帮我，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说着，竟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在冰凉的瓷砖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一样，只是仰着头，看着陈远鸿，眼神里充满了卑微的祈求。
陈远鸿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鑫，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不是圣人，当初王鑫做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忘。可是看着王鑫如今这副模样，他心里也没有想象中的痛快。
生意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这句话，他比谁都清楚。
王鑫的那些库存手机，其实成色都不错，大多是刚上市没多久的机型，只是因为鑫隆资金链断裂，才压在了手里。如果盘下来，远鸿的租赁机型就能更丰富，能吸引更多的客户。就算不盘下来，合作租赁，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且，王鑫在数码行业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手里的人脉和资源，都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如果能化敌为友，对远鸿的发展，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陈远鸿沉默了片刻，缓缓走上前，伸出手，将王鑫从地上扶了起来。
王鑫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陈远鸿。他以为，陈远鸿会狠狠羞辱他一顿，然后把他赶出去。
“起来吧。”陈远鸿的声音平静无波，“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别轻易跪别人。”
他拿起茶几上的礼品袋，塞回王鑫的手里：“东西你拿回去，我这里不收这个。”
王鑫的心沉了下去，他以为陈远鸿这是要拒绝他了，嘴唇哆嗦着，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陈远鸿继续说道：“你的那些库存手机，我可以盘下来。不过，价格方面，我只能给你市场价的七成。”
七成？
王鑫猛地抬起头，眼睛里迸发出一丝光亮。市场价的七成，虽然比他预期的低了一些，但是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惊喜了。只要能把这些手机变现，他就能解了燃眉之急，就能发了员工的工资，就能让鑫隆数码喘一口气。
“谢谢陈总！谢谢陈总！”王鑫激动得语无伦次，他又想弯腰鞠躬，却被陈远鸿拦住了。
“先别急着谢我。”陈远鸿看着他，“我盘下你的手机，不是因为我原谅你了，而是因为这笔买卖，对我有利。”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我有几个条件。”
“陈总你说！别说几个，就算是一百个，我也答应！”王鑫连忙说道，生怕陈远鸿反悔。
“第一，”陈远鸿伸出一根手指，“以后，不准再找远鸿的麻烦，不准再散布任何关于远鸿的谣言。”
“我答应！我绝对答应！”王鑫点头如捣蒜，“我以后不仅不找远鸿的麻烦，我还会帮远鸿宣传！”
“第二，”陈远鸿又伸出一根手指，“你手里的那些供货商人脉，要分我一半。我知道，你手里有几个独家的供货商渠道，价格比市场价低不少。”
王鑫犹豫了一下，那些独家渠道，是他的底牌。可是转念一想，如果不是陈远鸿帮他，他连底牌都保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好！我答应！明天我就把那些供货商的联系方式给你！”
“第三，”陈远鸿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果以后，我发现你有任何小动作，或者你违背了今天说的话，我会立刻停止所有合作，并且，我会让你在这个数码行业，再也混不下去。”
这句话，带着一丝冰冷的威胁，让王鑫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他知道，陈远鸿有这个能力。现在的远鸿，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任人拿捏的小店铺了。
“我不敢！我绝对不敢！”王鑫连忙说道，“陈总，我对天发誓，我以后一定说到做到！”
陈远鸿看着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好。明天你把库存手机的清单和报价发给我，我让我的助理和你对接。”
王鑫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一大片。
“谢谢陈总，谢谢陈总……”王鑫的声音里，满是感激。这一次，他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
“不用谢我。”陈远鸿淡淡说道，“咱们是生意伙伴，互利共赢而已。”
他走到办公桌后，拿起桌上的一瓶矿泉水，递给王鑫：“喝口水吧。看你，紧张得汗都出来了。”
王鑫接过矿泉水，手还有些抖。他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才让他稍微冷静了一些。
“陈总，那我今天就不打扰你了。”王鑫将矿泉水瓶攥在手里，“我明天一早就把清单发给你。”
陈远鸿点了点头：“好。”
王鑫转身，朝着门口走去。走到玻璃门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陈远鸿的背影，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化作了一句：“陈总，保重。”
玻璃门被轻轻推开，风铃再次叮当作响。王鑫走出店门，外面的晚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脸上，竟然湿漉漉的。
他抬手摸了摸，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竟然哭了。
坐进车里，王鑫发动了引擎，却没有立刻开车。他看着远鸿数码的门头，看着那盏亮着的霓虹灯，心里百感交集。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陈远鸿的关系，彻底变了。从曾经的死对头，变成了现在的生意伙伴。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个社会上，做人做事，都不能做得太绝。给别人留一条退路，也是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汽车缓缓驶离远鸿数码，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陈远鸿站在窗边，看着那辆帕萨特越开越远，直到消失在路的尽头。他拿起桌上的烟，又点燃了一支。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的目光，落在了窗外的夜色里，眼底，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芒。
鑫隆的库存手机，王鑫的人脉资源，这些都将成为远鸿发展的垫脚石。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守住这一家小店。他要的，是把远鸿数码，做成整个城市，乃至整个省，最大的数码租赁公司。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挂钟的指针，缓缓指向了午夜十二点。新的一天，即将来临。陈远鸿掐灭烟蒂，拿起桌上的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喂，是我。明天安排一下，去鑫隆数码看看他们的库存手机。”
电话那头，传来助理恭敬的声音：“好的陈总。”
挂了电话，陈远鸿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一行字：从一百万，到一千万。
他看着那行字，唇角微微上扬。
王鑫的到来，是意外之喜，也是他迈向目标的，又一步。
夜色更深了，可远鸿数码的灯，却依旧亮着。那盏灯，像是一颗启明星，在沉沉的夜色里，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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