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麻布,沉甸甸地压在江城的上空。晚高峰的喧嚣还没散尽,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淌成一片片晃动的光斑,虎子缩在一辆二手捷达的副驾驶座上,指尖的烟卷燃出长长的灰烬,烫到手指时才猛地一颤,随手弹到窗外。
“鑫哥,真……真要这么干?”开车的黄毛声音发颤,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路口的监控摄像头,喉结上下滚动着,“那批货要是出了岔子,咱们可就全完了。”
虎子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车窗上,晕开一小片污渍。“完个屁!”他压低声音,语气里满是戾气,“王鑫是什么人?江城租赁圈的新贵,手眼通天!他说能把这批监管锁的手机洗白,就一定能!你小子要是怂了,现在滚蛋,事成之后别想分一杯羹!”
黄毛不敢再吭声,脚下的油门却不自觉地松了松。捷达车像一头疲惫的老牛,在车流里慢吞吞地挪动。虎子烦躁地摸出手机,屏幕上是王鑫下午发来的消息:“今晚十点,西郊废弃仓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记住,别带尾巴。”
虎子和王鑫认识三年,从一开始跟着王鑫跑腿,到后来成为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虎子自认最懂王鑫的野心。王鑫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三年前揣着几百块钱来江城闯荡,从一个小小的手机摊贩,硬生生靠着“监管锁租赁”的路子杀出一片天。别人做租赁,都是规规矩矩收押金、签合同,王鑫偏不。他盯上了那些抵押到期、债主急着出手的手机,靠着破解监管锁的技术,把这些“黑机”翻新后低价出租,利润翻了好几倍。
虎子是王鑫的“清道夫”,负责收机、运货、摆平那些找上门的麻烦。这三年里,他们躲过了工商的检查,骗过了同行的盯梢,赚得盆满钵满。虎子原本以为,日子会一直这么顺风顺水下去,直到半个月前,王鑫突然找到他,说要干一票大的——一次性吃下城南货场那批足足两百台的监管锁手机。
“这批货,是从南方倒过来的,”当时王鑫坐在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亮得吓人,“对方急着套现,价格压到了最低。只要咱们能把这些锁解了,租给大学城的学生,不出三个月,就能回本,净赚五十万!”
虎子当时也被这五十万冲昏了头,却没注意到王鑫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王鑫,恐怕已经是骑虎难下了。
捷达车拐进一条偏僻的小路,路灯稀稀拉拉,两旁的荒草长得比人还高。离西郊仓库还有一公里的时候,虎子让黄毛停了车。“你在这儿等着,我一个人过去。”他摸出藏在腰间的弹簧刀,塞进裤腿里,又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记住,手机关机,别给我惹麻烦。”
夜色浓稠,仓库的铁门锈迹斑斑,虚掩着。虎子推开门,一股霉味和机油味扑面而来。仓库里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光线勉强照亮中间的空地。王鑫背对着他站在那里,穿着一身黑色的风衣,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密码箱。
“来了。”王鑫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鑫哥,货呢?”虎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仓库的角落里堆着不少废弃的纸箱,不知道里面藏着什么。
王鑫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看起来有些僵硬。“货在里面,”他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大铁柜,“验验货吧。”
虎子几步走过去,拉开铁柜的门。两百台手机整整齐齐地码在里面,清一色的最新款智能机,屏幕上还贴着保护膜。他拿起一台,按亮屏幕,果然,屏幕上显示着“设备已被监管锁定”的字样。他又摸出随身携带的破解工具,插进手机接口,屏幕上的锁很快就消失了。
“没问题,是好货。”虎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贪婪的神色,“钱呢?”
王鑫把密码箱放在地上,“咔哒”一声打开。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沓现金,红色的钞票在灯光下晃得人眼晕。“这里是二十万定金,”王鑫说,“剩下的三十万,等这批货全部租出去,再给你。”
虎子的脸瞬间沉了下来:“鑫哥,咱们说好的,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急什么?”王鑫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咱们兄弟这么多年,我还能坑你?”
就在这时,仓库外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红蓝交替的灯光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虎子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猛地转头看向王鑫,眼神里满是惊恐和愤怒:“你……你报警了?”
王鑫的脸色也变了,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摇着头:“不是我!我没有!”
“不是你是谁?!”虎子嘶吼着,拔出裤腿里的弹簧刀,“是你把我骗到这里来的!王鑫,你他妈算计我!”
“砰”的一声,仓库的铁门被踹开,十几名警察冲了进来,手里的手电筒光柱齐刷刷地照在两人身上。“不许动!警察!”
虎子彻底慌了神,他挥舞着弹簧刀,想要往仓库后面的小门冲,却被两名警察扑倒在地。冰冷的手铐铐住手腕的那一刻,虎子听到王鑫在身后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不知道,王鑫其实也是受害者。三天前,王鑫联系的那个南方卖家突然失联,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威胁他如果不配合把虎子引到西郊仓库,就把他破解监管锁的证据交给警方。王鑫这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就掉进了一个圈套——那个所谓的南方卖家,根本就是警方布下的诱饵,而虎子,就是他们要钓的那条鱼。
王鑫不是没想过反抗,可他看着短信里那些清晰的照片——他和虎子交易的画面、破解监管锁的视频、还有账本上密密麻麻的记录——他知道,自己没有选择。他只能按照对方的要求,把虎子骗到仓库,然后眼睁睁看着虎子被警察带走。
警察带走虎子的时候,虎子回头看了王鑫一眼,那眼神里的恨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扎进王鑫的心脏。他看着虎子被押上警车,看着警笛声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密码箱里的现金散落在地,红色的钞票像一地破碎的血。王鑫伸出手,想要捡起那些钱,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抖得厉害。
他想起三年前,他和虎子挤在一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啃着馒头,畅想着未来。虎子说:“鑫哥,等咱们赚了钱,就开一家最大的手机租赁店,名字就叫‘远鸿’,鹏程万里,大展宏图!”
后来,他真的开了“远鸿”工作室,生意越做越大,可他和虎子之间,却早就没有了当初的情谊。他满脑子都是赚钱,都是扩张,却忘了,监管锁的生意,本就是在刀尖上跳舞。
警笛声彻底消失了,仓库里只剩下王鑫一个人。白炽灯的光线越来越暗,他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钞票,突然想起虎子被扑倒时喊的那句话:“王鑫,你会遭报应的!”
报应?王鑫苦笑一声。他的报应,已经来了。
虎子落网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江城租赁圈传开了。有人说虎子是被人举报的,有人说他是黑吃黑被仇家算计了。而作为虎子的“上线”,王鑫自然也成了警方的重点调查对象。
虽然警方暂时没有找到王鑫参与的直接证据,但“远鸿”工作室还是被查封了。工商部门的人找上门,查扣了所有的手机和账本;那些租了手机的客户,纷纷找上门来要求退押金;同行们落井下石,四处散布“远鸿”卖黑机的消息。
短短三天,王鑫从一个风光无限的租赁圈新贵,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他躲在出租屋里,不敢出门,不敢接电话,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了三年的一切,化为泡影。
他打开手机,翻到虎子的朋友圈。最新的一条动态,还是半个月前发的,照片里,虎子举着一瓶啤酒,笑得一脸灿烂,配文:“跟着鑫哥,吃香喝辣!”
王鑫的眼眶突然湿了。他想起虎子为了帮他摆平一个麻烦,被人打断了胳膊;想起虎子在他生病的时候,守在床边照顾了他三天三夜;想起他们一起在暴雨里搬货,一起在寒风里啃馒头……
那些过往的片段,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针,扎得他心口生疼。
他终于明白,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败了。败得彻彻底底,一败涂地。
不是败在警方的追捕上,也不是败在同行的算计上,而是败在自己的贪婪和野心里。他以为自己手眼通天,以为自己可以在法律的边缘肆意游走,却忘了,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窗外的天,渐渐亮了。王鑫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进来,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看着楼下匆匆而过的行人,看着远处冉冉升起的朝阳,突然笑了。
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呜咽。
虎子落网,是他王鑫人生中第一次惨败。而这一次惨败,让他彻底明白,有些路,一旦走错了,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听到了警方的声音。
“我是王鑫,”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平静得不像自己,“我要自首。”
挂了电话,王鑫瘫坐在地上,阳光洒在他身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他知道,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制裁。但他也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对得起虎子,对得起那些被他欺骗过的客户,更对得起那个曾经怀揣着梦想、干干净净的自己。
江城的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王鑫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夏天,他和虎子站在出租屋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高楼大厦,意气风发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在江城站稳脚跟!”
只是,那一天,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