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的时间,足以让沙漠的滚烫风沙刻进骨髓,也足以让雨林的潮湿霉味浸透衣角。
此刻,他们住在英国伦敦的一间公寓,这里是最后的一晚。窗外,乌云像一团团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天际线。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连呼吸都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味——这是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前兆。
这种令人压抑的氛围,与那个令人作呕的欧利蒂斯庄园,竟有着诡异的相似。
梅莉·普林尼背对着诺顿,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她那只蜂箱的外壳。那上面沾染了沙漠的黄沙和雨林的泥泞,但在她看来,这些污渍远不如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带来的污染更让她感到恶心。
这两个月的探险,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们像两只被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困兽,在荒野中互相撕咬,却又在对方倒下时本能地伸出援手。那种援手,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出于一种“只有我能折磨你”的偏执。
诺顿靠在门框上,手里那块磁铁已经被他摩挲得发烫。他看着梅莉纤细却紧绷的背影,眼神阴郁得像窗外的天空。沙漠那一晚的吻,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心里,拔不出来,吞不下去。
“收拾好了吗?”诺顿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打磨过木头,“小说家那边传来了讯息,明天一早,就会有车来接我们回庄园。”
梅莉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正常。她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声轻飘飘的回应,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诺顿紧绷的神经上。他猛地直起身,几步跨到她面前,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笼罩在阴影里。
“梅莉,”他盯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死寂的寒潭,“那个破庄园有什么好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和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恳求。“之前的事,我认为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后都两清了。我们住在那个庄园,住在那个该死的小说家掌控的地方,在那充满危险的地方,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的幻象吗?你应该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吧,你更可能会死!梅莉,我们还不如就此离开那!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好!”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想要把她从那个该死的蜂箱前拉开,想要把她禁锢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但梅莉敏捷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那一步,像是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她终于抬起了头,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冷得像冰锥,直直地刺向诺顿的心脏。
“诺顿·坎贝尔,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和你是朋友,你是单方面认为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不管在哪,在庄园里,在沙漠里,在雨林里,还是从立场上,还是在现在,我们都更像……敌人。”
敌人。
这两个字在狭小的木屋里回荡,带着致命的毒性。
诺顿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想过她会拒绝,想过她会嘲讽,却没想到她会用这两个字来定义他们之间的一切。这两个月的生死与共,在她眼里,竟然只是一场仇人间的互相折磨?
“敌人?”诺顿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苦涩和疯狂,“好一个仇人!梅莉,你真是个冷血的怪物!”
他猛地向前一步,逼得梅莉不得不后退,直到她的后背抵上了冰冷的木墙,退无可退。
诺顿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的墙壁上,将她死死地困在自己的领地里。他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
“既然是敌人,那你为什么还要接受我的保护?既然是敌人,那你为什么还要喝我递过去的水?既然是敌人……”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那你为什么在沙漠的那个晚上,没有推开我?”
梅莉的身体在接触到冰冷墙壁的瞬间就僵硬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和那股令人作呕的、属于诺顿·坎贝尔特有的气息。
她恨这股气息。
她更恨的是,在这股气息的包围下,她竟然感到了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不,这不是安全。这是毒瘾。 梅莉在心里对自己说,就像毒蜂离不开蜂巢,我离不开他互相毁灭的爱。但这不是因为爱,是因为恨,是因为执念。
尽管我并不想这样,但是,我必须得获得胜利,必须得迎来我的新生。
这句话在梅莉的脑海里疯狂叫嚣,但她没有说出口。有些话,她还不能说,至少,至少要在自己获得胜利之后,至少要在小说家永远不能够威胁自己之后,自己再也不想,再也不能被那致命的爱情,虚假的温柔所欺骗,从而让自己陷入无可救药的地步。
她抬起眼,迎上诺顿那双布满血丝的、痛苦的眼睛。她的脸上露出一丝冰冷的、嘲讽的笑意。
“为什么没有推开你?”梅莉缓缓地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诺顿紧绷的下颌线,那动作看似亲昵,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诺顿,你真的以为那是默许吗?那只是一次……实验数据的采集。”
她的话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
“你在我的实验里,只是一个用来测试‘极端环境下人类情感爆发阈值’的样本而已。那个吻,那种混乱的荷尔蒙分泌,都是我需要记录的数据。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会对你这种粗鲁的矿工产生什么不该有的感情吧?”
诺顿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他看着她那张巧舌如簧、编织着美丽谎言的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想撕碎她的伪装,想看到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想听到她承认她是在撒谎。
但他看到的,只有她眼底深处那一抹冰冷的、审视标本般的冷静。
他输了了,但也赢了。
但在这一刻,他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但他不是一个会轻易认输的人,尤其是在这个他恨之入骨却又爱之入骨的女人面前。
既然你想要扮演冷血的女王,既然你想要把我当成敌人,那我就成全你。
诺顿眼中的痛苦和恳求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窗外暴风雨更恐怖的、死寂般的疯狂。他嘴角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残忍至极的笑容。
“样本?数据?”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阴森。
“梅莉,你真是个高明的演员。你以为你把你自己藏在那些毒蜂和药剂后面,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他猛地低下头,嘴唇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
“好,既然你说我们是仇人,那我们就做一辈子的仇人。在庄园里,在游戏里,在每一个你想要逃离却又无法逃离的噩梦里,我会用尽我所有的手段,让你记住我。我会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你。”
“你说你是做实验?那好,我就是你最失败、也最顽固的实验品。我会永远缠着你,直到把你拖进和我一样的深渊!你以为回到庄园就能获得新生?不,梅莉,我会让你在那里,经历比死亡更可怕的折磨——那就是永远无法摆脱我!”
说完,诺顿猛地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
他转身走向门口,拉开门,任由外面闷热的风灌了进来。
“今晚好好休息吧,我的‘敌人’。”
他站在门口,背对着她,声音冷得像冰:
“因为明天回到庄园,小说家的‘游戏’,才刚刚开始。”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梅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坐在了满是灰尘的地板上。
窗外,第一道闪电划破了漆黑的夜空,照亮了她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她抱紧了怀里的蜂箱,听着外面由远及近的雷声,和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呼啸的风声。
她赢了,但也输了。
她成功地用最恶毒的语言,将他推得远远的。
可为什么,心里那个空洞,比之前更大了呢?
远处,诺顿的身影站在暴雨即将来临的路灯下,他看着公寓透出的昏黄灯光,狠狠地一拳砸在了粗糙的树干上。鲜血顺着指缝流下,滴进泥土里,瞬间被吞噬。
他们就像两株生长在废墟上的毒藤,互相绞杀,互相依存。
谁也离不开谁。
明天,庄园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