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私立高中的百年校庆晚会上,灯光如银河倾泻,聚焦于舞台中央那架漆黑的施坦威三角钢琴。
林清影坐在琴凳上,脊背挺直如白天鹅颈项。她纤细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肖邦的《升C小调夜曲》如水银般流淌而出。音符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澎湃激昂——这是一首关于夜晚、孤独与隐秘渴望的曲子。
观众席第一排,她的母亲苏文华微微颔首,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父亲林国栋则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手表。
最后一串琶音落下,余韵在寂静中震颤三秒,随后掌声雷动。
“太完美了!”
“不愧是林清影,钢琴天才加年级第一!”
“听说已经被常春藤预录取了…”
低语如背景音般在她耳边嗡鸣。林清影起身,向观众鞠躬,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15度,既显谦逊又不失自信。这是母亲训练过的。
镁光灯刺得她眼睛发疼。
回到后台,学生会会长陈宇迎上来:“清影,教育局的领导想见你,还有电视台采访…”
“我补个妆,马上来。”她的声音柔和清亮,滴水不漏。
化妆间挤满了人。林清影抓起手包,闪身进入走廊尽头的洗手间。反锁门,背靠门板滑坐在地。
呼吸,开始失控。
她颤抖着打开手包,取出一枚金属发卡——最普通的那种,黑色,细长。左手拇指摩挲着右手腕内侧,那里已有数道淡粉色的旧痕,如地图上的细小河流。
用力一划。
尖锐的痛楚刺破皮肤,血珠渗出,成串滑落。世界终于安静了。那些掌声、期待、审视的目光,都在这一刻退潮。只有疼痛是真实的,是她可以控制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林清影迅速用纸巾按住伤口,起身面对镜子。镜中的女孩面容苍白,但妆容精致,眼神空洞如玻璃珠。
“完美。”她对自己低语,取出粉底液仔细遮盖。
敲门声响起:“有人吗?”
“马上。”她回应,声音已恢复平静。
开门瞬间,一股烟味飘入鼻腔。走廊拐角阴影处,一个身影倚墙而立。
沈墨。
即使穿着统一的校服裙,她也穿出了不一样的感觉——领带松散,衬衫最上面的扣子解开,裙摆略短,露出膝盖上方的淤青。她夹着烟的手指修长,指节处有细微的伤痕。
四目相对。
沈墨的目光如手术刀般锋利,掠过林清影刚放下袖口的手腕。她的嘴角扯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弧度,烟雾从唇间逸出。
林清影心脏骤停。
“让一下。”她试图保持镇定,侧身欲走。
“等等。”
沈墨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正是刚受伤的那只。力道不大,但位置精准。林清影倒吸一口冷气。
“放开。”
“伤口不处理会感染。”沈墨的声音低沉沙哑,与林清影的清亮截然不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粉底盖不住血腥味。”沈墨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林清影的颈侧,“我闻得到。”
恐惧如冰水灌顶。林清影猛地挣脱,向走廊另一端跑去。高跟鞋敲击大理石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像她失控的心跳。
“站住!”
沈墨追上来,动作快得惊人。在通往礼堂的侧门前,她再次抓住林清影。
“你疯了?放开我!”
“医务室在二楼,现在没人。”沈墨拽着她向楼梯走去,“别嚷嚷,除非你想让所有人看见年级第一这副样子。”
“我警告你——”
“警告什么?”沈墨回头瞥她一眼,眼神里有某种复杂的情绪,“告诉别人‘问题学生’沈墨发现你在自残?你觉得他们会信谁?”
林清影沉默了。这是事实。沈墨是星辉著名的“毒瘤”——打架、逃课、抽烟,据说还和社会上的混混有来往。而她林清影,是完美的代名词。
两人沉默地走上楼梯。夜色透过走廊窗户洒进来,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交织。
“为什么?”林清影突然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管我?”
沈墨脚步微顿:“看不惯。”
医务室的门没锁。沈墨熟门熟路地打开灯,翻出碘伏和纱布。动作干净利落,不像第一次处理伤口。
“坐下。”
林清影犹豫片刻,还是坐上了诊疗床。沈墨拉过凳子,握住她的手腕,掀开衣袖。
那几道新鲜的伤口暴露在灯光下,与旧痕交错,触目惊心。
沈墨的眼神凝滞了一瞬。很短暂,但林清影捕捉到了——那不是厌恶,更像是…理解。
“疼就说。”沈墨用棉签蘸取碘伏。
消毒的刺痛让林清影咬紧下唇。她没有出声,只是看着沈墨专注的侧脸。近看才发现,沈墨其实长得很精致——不是林清影那种被精心雕琢的精致,而是野生、锐利的美。眉骨略高,鼻梁挺直,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
只是右眼角有一道细小的疤痕,破坏了这份完美。
“好了。”沈墨缠上纱布,打了个利落的结,“这几天别碰水。”
“谢谢。”林清影低声说。
“不用。”沈墨站起身,开始收拾医药箱,“下次想死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别让我看见。”
刻薄的话,但语气并不刻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得检查一下医务室的门锁没锁...”是教导主任王老师的声音。
林清影脸色煞白。如果被发现她和沈墨深夜独处医务室,尤其是她现在这副样子...
沈墨迅速环顾四周,指向窗边的储物柜:“躲进去。”
“那你——”
“快!”
林清影钻进柜子。门关上的瞬间,外面的门开了。
“沈墨?你怎么在这里?”王主任的声音严厉。
“手划伤了,来拿创可贴。”沈墨的声音懒洋洋的。
“创可贴?你手上哪有伤?”
“好了。”
沉默几秒。
“我听说你今晚又没参加校庆活动。”王主任的声音逼近,“还有,你身上有烟味。”
“王老师嗅觉真灵。”
“少跟我贫嘴!校规明确禁止吸烟,你是明知故犯!”
柜子里的林清影屏住呼吸。透过缝隙,她看见王主任肥胖的身躯和沈墨挺直的背影。
“没收。”王主任似乎从沈墨口袋里掏出了什么,“这是...一包创可贴?你带这么多创可贴干什么?”
沈墨没回答。
“问你话呢!”
“备用。不行吗?”
“态度放端正点!”王主任提高音量,“明天叫你家长来一趟!”
“家长没空。”
“那你就停课!沈墨,我警告你,学校对你的耐心是有限的...”
林清影的心脏狂跳。她知道沈墨的家庭情况——母亲重病,父亲早逝。如果停课...
冲动压过了理智。
她推开柜门,走了出来。
王主任和沈墨同时转头,表情各异。
“林、林清影同学?”王主任愕然,“你怎么...”
“王老师,对不起。”林清影深吸一口气,露出训练有素的微笑,“是我请沈墨同学帮忙的。”
“什么?”
“我练习钢琴时不小心划伤了手。”她展示包扎好的手腕,“演出结束后才觉得疼,就请路过的沈墨同学带我来医务室。她口袋里的创可贴...是我给她的报酬,虽然不多。”
完美的谎言,配上完美的表情。
王主任的脸色由怒转疑,再转和蔼:“原来是这样。清影同学太客气了,受伤了直接找老师就行。还疼吗?”
“不疼了,谢谢老师关心。”
“那早点回家休息。”王主任转向沈墨,语气缓和了些,“既然是帮忙,这次就算了。但烟味的事——”
“我会注意。”沈墨接得很快。
王主任又叮嘱了几句,终于离开。医务室重新恢复寂静。
林清影腿一软,靠在墙上。
“为什么?”这次是沈墨问。
“...就当还你人情。”
“多管闲事。”沈墨嘴上这么说,眼神却软化了半分,“你的完美演技真让人恶心。”
林清影苦笑:“也许是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医务室,在楼梯口分道扬镳。沈墨突然叫住她。
“喂。”
“嗯?”
沈墨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新的创可贴——显然不是刚才被没收的那包,塞进林清影手里。
“装完美不累吗?”
没等回答,她已转身下楼,身影迅速融入黑暗。
林清影站在原地,握紧那包创可贴。塑料包装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真实的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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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家别墅坐落在城东的高档社区。三层欧式建筑,前院有精心修剪的玫瑰园。晚上十点,灯火通明。
林清影刚推开门,就听见母亲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怎么这么晚?”
“和老师们多聊了几句。”林清影换上拖鞋,将创可贴偷偷塞进书包夹层。
“演出呢?有没有失误?”苏文华放下手中的财务报表,目光如扫描仪般上下打量女儿。
“没有。评委说很好。”
“第几个上场?”
“第七。”
“为什么不是压轴?”林国栋从书房走出来,眉头微皱。
“压轴是校长讲话后的合唱...”
“下次争取压轴。”父亲打断她,“你的目标是茱莉亚音乐学院,每一个亮相机会都要最大化利用。”
林清影点头:“知道了。”
“手怎么了?”母亲突然问。
林清影下意识缩了缩手腕:“琴弦划了一下,已经处理过了。”
“小心点,留下疤痕会影响形象。”苏文华重新低头看报表,“晚餐在微波炉,自己热。吃完练习明天要交的奏鸣曲,录音发我邮箱。”
“好的,妈妈。”
林清影走向厨房。大理石地板反射着冷白的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子里回响。
微波炉嗡嗡作响。她靠在料理台边,看着窗外漆黑的庭院。远处,城市灯火如星河坠落,但没有一盏属于她。
手机震动。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我知道你在后台做了什么。
——沈墨”
简短的十一个字,却让林清影浑身冰凉。
她盯着屏幕,指尖颤抖。想回复,想质问,想求她别说出去,但最后什么也没做。只是将号码保存——输入“沈墨”时,她停顿了几秒。
微波炉“叮”的一声,晚餐热好了。
是三文鱼沙拉和藜麦饭,精确计算过卡路里的健康餐。林清影机械地咀嚼,味同嚼蜡。
回到房间,她锁上门,这才允许自己瘫坐在地毯上。书包里的创可贴硌着背,她取出来,放在掌心端详。
普通的卡通创可贴,上面印着傻笑的兔子。和沈墨给人的印象完全不符。
林清影撕开一张,贴在手腕伤口旁——那里已经有一道淡粉色的旧痕。兔子咧着嘴笑,与伤痕形成荒诞的对比。
她突然想笑,又想哭。
打开琴盖,手指悬在琴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那些被精心编排的音符突然变得陌生而可憎。她想要的不是肖邦,不是贝多芬,而是一个能尖叫、能破碎、能走调的声音。
手机又震动。
还是沈墨:“刚才谢谢。欠你一次。”
林清影盯着这条信息,良久,回复:“扯平了。”
发送后,她迅速关机,仿佛害怕对方的回复。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眠。而在星辉学院的另一端,旧城区的一栋破旧居民楼里,沈墨正将泡面端到母亲床前。
“小墨,你膝盖怎么了?”沈母虚弱地问。
“摔了一跤。”沈墨轻描淡写,“快吃吧,面要凉了。”
“你也要吃。”
“我在学校吃过了。”
谎言。她今晚什么都没吃。
等母亲睡下,沈墨才回到自己用帘子隔出的小空间。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零散的纸币和硬币——这个月的生活费还差三百。
手机亮起,一条新信息:“货到了,明天老地方见。别耍花样。”
沈墨删掉信息,看向窗外。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远处高档社区的点点灯火,像遥不可及的星。
她想起林清影手腕上的伤痕,想起她完美笑容下的空洞眼神。
“装完美不累吗?”
沈墨低声重复自己说过的话,然后苦笑。她何尝不是在装?装坚强,装无所谓,装成一个浑身是刺的问题学生,这样才不会被伤害,不会被同情,不会被看穿脆弱。
两个少女,在同一片星空下,各自困在自己的牢笼里。
而她们都不知道,今晚的相遇,即将撬动彼此命运的齿轮。
林清影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腕上的兔子创可贴在黑暗中隐隐发痒,像一个秘密的烙印。
她想起沈墨眼角的那道疤痕。是怎样留下的?打架?意外?还是...
“我知道你在后台做了什么。”
那句话如咒语般在脑中回响。恐惧之外,竟有一丝奇异的解脱感——终于有人看见了。看见了完美表象下的裂痕,看见了钢琴声中的尖叫。
另一边,沈墨在计算医药费的数字中昏沉睡去。梦里,她看见一双手在黑白琴键上飞舞,指尖渗出血,染红了琴键,却奏出她从未听过的、美丽的旋律。
星辉学院钟楼的指针缓缓走向午夜。百年老校在月光下沉睡,砖墙上爬满藤蔓,阴影中藏着无数秘密。
而两个少女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