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王国

林雾的口臭是在高一下学期的一个星期三下午三点十七分准时登基的。

之所以记得如此精确，是因为那天她被数学老师点名到黑板前解一道抛物线方程。当她站起身时，前排那个总爱在课桌下偷偷玩手机的男生突然抬起头，皱着鼻子四处张望，像在寻找什么腐烂的东西。当她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写下第一个数字时，教室左后方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接着是右前方，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假装自然的清嗓子和调整坐姿的声音。

粉笔在她手中断裂。

不是比喻。白色的粉笔真的“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停在讲台边缘。她弯腰去捡，听见自己的校服外套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不，那不是摩擦声，那是全班同学同时倒吸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的声音。那个瞬间，教室里的空气被抽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浓稠的、黄色的寂静。

从那天起，林雾的世界开始以气味为边界重新划分版图。

她的口腔成了一个暴乱的王国。薄荷糖是第一批起义军——最初它们还能暂时掩盖气味，但一周后就叛变了，薄荷的清凉与底层的腐臭混合成一种更可怕的甜腻。漱口水是第二批援军，蓝色的液体在口腔里冲锋陷阵三十秒，然后丢盔弃甲，留下酒精蒸发的虚张声势。胃药、消化酶、益生菌、中医开的七包用草纸裹着的树根树皮…全部战败。她的舌头成了沦陷区，牙缝成了无人区，喉咙深处驻扎着气味的主力部队，每当她开口说话，就像打开城门，放出十万腐尸军队。

这可不是夸张。林雾真的能“看见”它们。

紧张时——比如现在，课间操时间，她必须穿过拥挤的走廊去卫生间——那股气味会凝成硫黄色的雾，从她唇齿间涌出，顺着气流扩散。它们不是均匀散布的，而是像有生命的触手：一条滑进左边正在讨论偶像剧的女生的鼻孔，那女生突然打了个喷嚏；一条缠上右边靠着栏杆背单词的男生的脸，他皱眉转身，莫名其妙地摸了摸鼻子；最大的一股直冲前方，在人群头顶盘旋，所经之处，人头如麦浪般分开，不是刻意，是本能。

林雾学会了“气味拓扑学”。她知道自己呼出的气流在常温下的扩散速度是每秒0.3米，在有空调的室内会形成以她为中心、半径五米的“气味半球”，在通风的走廊会拉成一条长达十米的“气味尾迹”。她计算过，从教室到卫生间共47步，需要深呼吸三次，如果途中遇到熟人（虽然几乎没有），必须在对方开口前迅速侧身，让气味主要流向墙壁。

今天她失败了。

在楼梯拐角，她撞见了班长李薇。不是物理上的碰撞，是视线碰撞——李薇抱着一摞作业本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抬眼看见她，嘴角条件反射地扬起一个社交性的微笑。林雾知道程序：接下来李薇会说“嗨”或者“去上厕所啊”，她需要点头，如果需要说话，必须控制气流从上牙后方以30度角斜向上呼出，避免直喷。

但李薇的鼻子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的微笑僵在脸上，鼻孔微微扩张，那是人类闻到异味时的本能反应——更多的空气流过嗅觉上皮，以确认威胁。确认了。李薇的眼角抽动了一下，抱作业本的手臂收紧，指关节发白。她的视线快速扫过林雾的嘴，又迅速移开，看向楼梯下方，仿佛突然对台阶上的花纹产生了浓厚兴趣。

“呃…你好。”李薇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半个调。

林雾点头。她不敢说“你好”，因为“好”这个字需要张开嘴，让气流充分震动声带，那会释放出中等浓度的气味烟雾。她只能让嘴唇保持一条直线，让“你好”变成一声几乎听不见的鼻音。

尴尬的三秒钟。李薇最终选择侧身挤过去，作业本最上面那本的边缘擦过林雾的肩膀。林雾看见自己呼出的歉意——灰白色的、絮状的气体——飘向李薇的后颈。李薇加快了脚步。

卫生间是唯一的避难所。最后一个隔间，门锁坏了一半，但没关系，没人会来和她抢。她锁上门，坐在马桶盖上，从书包内袋掏出那个棕色的小药瓶。利培酮，治疗双相情感障碍的。医生说她需要稳定情绪，因为“情绪波动会加剧你的主观症状”。主观症状。多么温柔的词，仿佛那头在她口腔里筑巢的怪兽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噩梦。

她吞下药片，没有水，干咽。药片卡在喉咙，慢慢融化，苦味爬上来，和原本的气味混合成一种新的化合物。她把头靠在隔间的木板上，闭上眼睛。

躁狂期要来了。她能感觉到。不是通过情绪，而是通过气味——抑郁期时，气味是深蓝色的，沉在地面，像积水；躁狂期时，气味是亮黄色的，会往上飘，像氦气球。现在，她看见自己呼出的气体开始变色，从硫黄转向明黄，边缘带着电光般的锯齿。

躁狂期的林雾会想说话。想滔滔不绝，想告诉全世界她昨晚想通的宇宙真理：比如为什么镜子里的左右是反的但上下不反，为什么人悲伤时心真的会“疼”，为什么她的气味会随着月相变化…但她不能说话。一开口，明黄色的气球就会爆炸，释放出比平时浓烈十倍的味道。上周的躁狂期，她在家里对着墙壁说了三小时，母亲下班回来，一开门就后退了一步，说“家里什么味道”。不是质问，是困惑。林雾闭嘴了，躲回房间，那股兴奋无处可去，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最后变成用指甲在手臂上划出的红色网格。

药效开始发作。不是立竿见影，是一种缓慢的下沉感，像有人往她的血管里注入了铅灰色的宁静。明黄色的气球漏气了，颜色变淡，变灰，最终变成她熟悉的、温吞的硫黄色。

她数到三百，起身，推开隔间门。

洗手台前有个男生在洗手。新面孔。林雾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是为自己，是为对方。她打算等他离开再过去。

但男生洗得极慢。他盯着水流，仿佛在研究液体动力学的某种奥秘。修长的手指在自来水下反复揉搓，指关节突出，手腕很细，校服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一截苍白的小臂，上面有道淡红色的疤痕，像地图上某条不起眼的河流。

终于，他关掉水龙头，抬头，从镜子里看见了她。

他们的视线在镜中相遇。男生的眼睛是浅褐色的，在日光灯下接近琥珀。他看着林雾，没有皱眉，没有移开视线，没有做出任何林雾熟知的“气味探测反应”。他只是看着她，像在看一个普通同学，一个偶然出现在同一空间里的、无需特别关注也无须特别回避的存在。

然后他转身，走向门口。经过林雾身边时，他点了点头——一个极其轻微的、几乎只是下巴下垂一厘米的动作。

他什么也没说。

他也什么都没闻到。

林雾愣在原地，直到男生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慢慢走到洗手台前，拧开水龙头，盯着镜子里那张苍白的脸。嘴唇因为长期紧闭而缺乏血色，嘴角有因为焦虑而咬出的死皮，眼睛下方是双相障碍和失眠共同馈赠的青黑。

她小心翼翼、试探性地张开了嘴。

对着镜子，她轻轻哈了一口气。

没有白雾——天气还不够冷——但她看见了：硫黄色的气体从她口中涌出，撞在镜面上，沿着玻璃扩散，像某种邪恶的苔藓在生长。几秒钟后，整面镜子都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油性的黄。

她伸出手，用指尖触碰镜面。

凉的。

那个男生，那个有琥珀色眼睛和苍白手腕的男生，刚才就站在这里，看着这面镜子。

而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林雾的心脏，在长达两年的沉寂后，突然重重地跳了一下。那跳动如此用力，以至于她以为口腔里的怪兽也被惊醒了。

但这一次，怪兽没有咆哮。

它只是翻了个身，继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