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江听澜的世界，通常是一种被稀释的嘈杂。

　　他从小就可以“听见”信仰。不是神谕，不是心声，而是人群聚焦于某个具体形象或概念的、强烈而统一的情绪投射。在平静的图书馆，这声音稀薄得像远处的白噪音——是学生对某场考试的临时“祈愿”，是同事对琐事的微小“怨念”，是读者对书中角色一闪而过的“共鸣”。它们如同灰尘，无处不在，就算江听澜特别烦这种声音，他也没办法主动关闭这种感知，因此有严重的偏头痛。

　　这天是节假日，学生比往常多，那背景噪音般的“信仰”也稠密了些。他缓步走向一桌围坐在一起热烈讨论的人，打算出言提醒。那群人一看就是新面孔。为首的男生先注意到了他，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兴奋：“这位同学，你最近有没有听说过咱们学校后山那片林子的传说？”

　　江听澜虽然24了，但因长期精神不佳的苍白与沉默，常被误认为学生。他摇了摇头。

　　对方立马接过了话茬：“我跟你讲，听说这里很久以前有一对兄弟，弟弟死于非命，那叫一个凄惨，哥哥就在后面这片林子里自杀了。现在他的怨魂找上来了，每天夜里都在林子里游荡哀嚎！”

　　江听澜听着，微微蹙眉，一种本能的违和感升起。“你们怎么知道的？”

　　“大家都这样说啊，最近在学校可流行了，难道你不在我们学校？”

　　江听澜没再解释，只是平静地摸出工作证，向他们挥了挥，“这里是图书馆，不是你们聊天的地方，其他学生还要学习，想聊天的话可以出门左拐直走，那里有家茶馆的。”

　　几个学生略显尴尬地噤声，安分坐到了旁边。江听澜回到座位，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的古籍。但一丝极其微弱的、新的“声音”，却从图书馆窗外的方向，针一样刺入了他喧嚣的感知底层。

　　很轻，很淡。不是学生们那种喧闹的“相信”，而是一种……沉淀的悲伤。像夜雾一样弥漫，核心只有一个简单到固执的意念：

　　“找……弟弟……”

　　江听澜按了按又开始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一个模糊的、基于“寻找”而非“复仇”的“信仰”，开始形成了。与他刚刚听到的恐怖传说，内核微妙地不同。

　　一天的工作很快结束，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那声音在他独居的房间里，变得无比清晰。

　　“弟弟……”

　　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它就在近旁，带着冰冷的湿气与化不开的哀恸。江听澜无奈地揉了揉剧痛的眉心，试探着向那片“声音”传来的虚空低语：“你的弟弟不在我这里，你来找我也没用啊。”

　　那幽怨的声音停顿了，仿佛在挣扎。江听澜捕捉到一丝混乱与痛苦，这不再是单纯的执念，更像某种……被污染的纯粹。他主动开口问：“你怎么了？”

　　“我…弟弟不是……”声音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广播，夹杂着难以忍受的痛苦，“他只是太…乖了…怕我一个人养他太累…”

　　江听澜的身体僵了一下。真相的碎片刺痛了他长久以来因杂音而钝化的感官。试探性的问道“你不想他们乱传你和你弟弟的事？”

　　那个声音沉默了片刻，再响起时，带着更深的悲哀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不想…而且…他们如果…都这样想，我和弟弟…都会变成那样的…帮…帮我……”

　　江听澜沉默了。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情感钝化让他习惯与世界保持距离。但此刻，这份来自虚空的、纯粹的悲伤与求助，像一道微弱却锋利的光，切开了他周围的嘈杂与麻木。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因爱而生的执念，正被另一股扭曲、恐惧的集体想象所侵蚀、扭曲。

　　“我该怎么帮你？”他听见自己问。

　　“告…告诉他们真相…”

　　江听澜点了点头，尽管对方可能看不见：“我会尽我所能。”

　　“……谢…谢。”

　　那声音逐渐微弱，最终融于寂静的夜色。江听澜对着空无一物的房间轻轻颔首。他其实挺羡慕的，羡慕那份执念背后，曾有过一个彼此珍视的依靠。而他，除了这永无止境的嘈杂，似乎什么也没有。

　　他最终决定做点什么。他开始在图书馆的旧档案和地方志中，寻找可能与那个声音提供信息相关的只言片语。在不懈努力下，他在一本破损的民国时期本地轶闻手抄本里，找到了一段模糊的记载，讲的是一对父母因瘟疫逝去，只剩下一对兄弟，哥哥为了养活弟弟做了很多很多的事，最后，弟弟觉得是自己拖累了哥哥，在后山自杀的故事。跟那个学生们传的传说，可以说差的不是一点半点。

　　江听澜做了一件或许有些冲动的事。他在修复这份手抄本时，“顺手”将其中相关段落的多余副本夹带进了几本学生常借阅的地方民俗书里。他做得极其隐蔽，只希望有人偶然看到，能稍微扭转一下那个越来越惊悚的“怨魂”传说。

　　那悲伤的“寻找”之声似乎稳定了一些。但很快，事态开始失控。他夹带的“真相”版本，与原本的“怨魂”传说，如同两颗种子，在年轻的学生群体中同时扎根、生长。关于“林中怨魂”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说法，各自都开始汇聚相信者的意念。原本单一的、悲伤的“信仰”，出现了自我的矛盾。

　　江听澜的偏头痛变得更加严重，让他几乎无法集中精神。更要命的是，他发现自己修复的古籍边缘，开始出现诡异的、水渍般的淡影，像是两种不同的“故事”在试图侵入现实，留下矛盾的痕迹。他开始在图书馆的窗玻璃、水杯倒影里，看到一闪而过的、模糊的林中倒影，有时是一个悲伤寻找的身影，有时却是一个狰狞的轮廓。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他试图“修正”故事，却加速了某个不可控的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