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中醒来。
不是那种睡醒时的恍惚,是像一具死尸被硬生生拽回人间。骨头缝里结着冰,肺叶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铁锈味,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千百遍。我动不了,脊柱抵在石台上,靠着那点微弱的支撑才没瘫下去。
耳边有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野兽嘶鸣。是字在说话。
血写的字,在墙上爬动,低语,冷笑。
“是你害死了他们……”
四壁密布着暗红纹路,像血管,像裂痕,像我十年来写下的每一个谋局、每一道算计。那些字会呼吸,随着我的心跳明灭一次,就重复一遍罪名。我的字迹,我的笔锋,我的悔恨——全都凝成了这牢狱的骨肉。
墨心窟。
地渊最深处,专为我而设的囚笼。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只记得那一夜,云断崖火光冲天,万羊哀鸣,族长战死在阵眼前,最后一眼望的是我。还有美羊羊,她被狼兵拖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滴泪,落了十年。
我闭上眼,又睁开。瞳孔没有焦距,看不清这方寸之地,却能把那晚的每一帧刻进骨髓里。她的手腕上有道划伤,是挣脱时撞上断矛留下的。她嘴唇动了动,我没听见声音,但我知道她说的是:“为什么信他们?”
我信了伪降书,改了阵图,开了东谷隘口。
然后,全军覆没。
第一道封印碎了。
青铜笔架嗡的一声震颤,像是从沉睡中苏醒。一道声音直接在我颅内响起,不带情绪,也不容反驳:
“欲破此渊,当以血为契,以寿为祭。”
我没有回应。只是手指抠进石台边缘,指甲早已脱落,指尖渗出的血混着陈年墨渍,黏腻发黑。
第二道封印崩解时,记忆涌了进来。
断河村的黄昏,河滩上支着铁皮罐,灰太狼蹲在火堆旁翻烤鱼串。他那时还没觉醒血脉,脸上没有戾气,笑起来还露两颗虎牙。他说:“小羊羔,你吃不吃辣?”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他哈哈大笑,往我那份多撒了一把辣椒粉。
那晚我们躺在草垛上看星星,他说他想离开北原,去南境开家酒馆,卖羊奶酿的酒。
“你来当掌柜。”他说。
我问他:“狼卖羊奶酒,谁敢喝?”
他踹我一脚:“你这脑子,就不能想点好事?”
第三道封印裂开,慢羊羊的声音响起。
“谋者之道,不在胜敌,而在控局。”他在青丘讲学台上踱步,手里拎着一根枯枝当教鞭,“喜羊羊,你说,若敌强我弱,如何破局?”
我站起来答:“避其锋芒,乱其粮道,扰其人心,待其自溃。”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对一半。真正的破局,是让敌人以为自己赢了。”
那时的我,眼里有光。
第四道封印碎,美羊羊站在我面前。
她穿着浅绿裙衫,手里捏着一朵野花,递到我眼前。“送你。”她说。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阳光落在睫毛上,像镀了层金。
“你笑起来很好看。”她忽然说。
我愣住,脸有点热,低头咬了咬嘴角,想笑又不敢笑出来。
“别老板着脸嘛。”她轻轻推我一下,“你可是我们羊族最聪明的小策士。”
后来那一仗,我就板着脸,签下了伪降书的验符。
第五道封印崩,记忆变成刀。
我看见自己站在云断崖高台,手执令旗,下令开启东谷隘口。副将跪地苦劝,我一挥手打断:“狼族已退兵三日,再不接降,失道义。”
我说得斩钉截铁,仿佛真理在握。
然后,狼旗从谷口升起。
黑底红牙,十万精锐奔涌而入。
第六道到第十道封印接连炸裂,记忆如潮水倒灌,美好与血腥交织冲刷我的神志。我蜷在地上,牙齿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漫开,才勉强没晕过去。
这些不是回忆。
是审判。
我撑着石台慢慢爬起,膝盖砸在地上发出闷响。左手五指残缺,只剩三根能动。左臂经脉断裂,抬起来时整条手臂像挂着冰碴,刺痛钻心。
但我必须站起来。
笔架就在三步外。
那支黑笔插在青铜架上,通体漆黑,笔尖泛着暗红,像是吸饱了血。它叫“谋骸”,饮过千次悔恨之血,只为等这一刻。
我爬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手指碰到笔杆的瞬间,一股灼流顺着手臂直冲脑门。我闷哼一声,眼前炸开一片血色幻象——
云断崖尸山血海,锁链拖行,羊族俘虏跪成一片。美羊羊也在其中,披着白纱,那是“和亲使”的标志。她被押上高台,回头望我,嘴唇无声开合:
“为什么信他们?”
我张嘴,想喊她的名字,却发不出声。
笔在我手中。
我反手抽出腰间短刃,没有半分迟疑,一刀斩下左手小指。
血喷出来,溅在空中。
我用断指蘸血,在虚空中写下第一道契文:
**“吾名不复,唯谋代身。”**
第一个字落下,筋骨如被刀削。第二个字,五脏移位。第三个字,喉间涌出黑血。写到“身”字最后一划时,我跪倒在地,呕出一口混着内脏碎片的血。
可我还是把笔抬了起来。
一笔一划,稳得不像个将死之人。
笔落刹那,血文悬空燃烧,化作一道符印,猛地扎进我心口。
我仰头,无声嘶吼。
外面,天地变色。
一道黑气自地渊喷涌而出,冲破永夜乌云,直贯苍穹。黑气扭曲盘旋,竟在空中凝出一道巨影——形如执笔之人,右手高举,似要写下天命。
枯思庐。
药炉震翻,惑心烟弥漫满室。慢羊羊猛然睁眼,手中正在研磨的草药洒了一地。他盯着窗外那道撕裂天幕的黑气,嘴唇微微颤抖。
“那个孩子……终于来了。”
他伸手摸向怀中草符,指尖刚触到,草符无火自燃,灰烬飘落,显出四个焦黑字迹:
**“寿折一岁。”**
他闭上眼,长叹一声,声音轻得像落叶。
“这一笔,是你写的第一个局,也是你给自己判的第一道刑。”
残卷窟。
暮雪蜷在石榻上,怀里抱着一卷泛黄古籍。突然,她浑身一震,猛地咳出一大口血,正正泼在书页中央。
血迹未散,竟自行蔓延成字:
**“双月凌空,影牙泣血。”**
她颤抖着伸手抚过那行血字,指尖沾满温热的红。她看不见,却仿佛能“读”到那文字背后的画面——一轮黑月悬于天顶,另一轮赤红如血;一道狼影跪在废墟中,双手抱头,肩甲碎裂,口中溢血。
“影牙……”她喃喃,“你也要回来了吗?”
她把古籍紧紧搂在怀里,像是护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他开始了……”她低声说,“我会为你写完这卷天机。”
地渊裂口敞开。
寒风卷着雪渣灌进来,打在我脸上,像无数细针扎刺。我拖着残躯爬出洞口,膝盖在冰面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十年不见天日,眼睛被冷风一激,泪水直流,却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太久没用这双眼睛。
天地苍茫。
远处,枯思庐的轮廓隐现在雾中,像一盏将熄未熄的灯。更远的地方,狼族王城方向黑云压城,雷光隐隐滚动。
我撑着地面,一点一点站了起来。
双腿几乎撑不住身体,但我站住了。
风刮在脸上,生疼。
我第一次以“无名谋者”之躯呼吸自由空气。
肺叶扩张的瞬间,我想起的第一个名字是:
**灰太狼。**
声音极轻,像风吹过枯草,却比刀锋更利。
我要找到他。
他被狼族寻回,经“噬心祭”洗去记忆,成了先锋战将“影牙”。但他梦里还在喊“小羊羔,别关门”——那是我们小时候的暗语。每次下雨,他怕黑,总要我替他关上柴房门。
只要他还记得这句话,我就有办法唤醒他。
风忽然停了。
脚下的冰面像镜子,映出我的脸。
那曾是个阳光少年的脸,爱笑,会脸红,会被美羊羊一句夸奖弄得手足无措。
现在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脸色灰败,嘴唇干裂。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没有光,没有情绪,只有冷,像深渊本身在看你。
我抬起脚。
缓缓踩下。
冰镜应声碎裂,裂痕如蛛网蔓延,把我脸上的每一道痕迹都撕成碎片。
心中无声宣告:
喜羊羊已死于墨心窟。
从此往后,我不再是那个会笑、会哭、会犯错的少年。
收笔入袖,转身向荒原深处走去。
风沙再度卷起,掩去我的足迹。
这一世,我以“谋”破局。
谁说羊不能主宰命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