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壁上的挂钟指针早已滑过十二点，整栋写字楼陷入一种深海般的寂静。只有一方格子间还亮着灯，像沉船中最后未灭的舷窗。窗外，夜色浓稠得化不开，玻璃上倒映出她与屏幕的孤独对峙。中央空调早已停歇，空气里只剩下指尖敲击键盘的细碎声响，每一次回响都在空旷的隔间里荡开，又迅速被更深的寂静吞噬。沈碧梧揉了揉发涩的眼角，那点微光在这片庞大的黑暗里，脆弱得像随时会被吹熄的烛火。
沈碧梧被手头堆积如山的工作缠得焦头烂额，连续熬了三四天的夜，疲惫已从骨缝里渗出来，像一层挣不脱的茧。她又灌了一口早已冷透的咖啡，舌尖的苦涩一路蔓延到喉咙深处。对于一个透支到极点的人来说，此刻最需要的是一场无梦的长睡，而不是依靠这点微弱的咖啡因，在寂静的深夜里与最后一点清醒搏斗。
她揉了揉酸痛的后颈，动作僵硬得像一台上锈的机器。眼皮沉得几乎黏在一起，视野里，屏幕上的字迹开始模糊、重影，仿佛隔着一层晃荡的水波。那些等待修改的文笔在困意笼罩下变得扭曲而陌生，像一场醒不过来的冗长噩梦。
她撑着桌面，有些踉跄地站起来，拖着步子挪到窗边。午夜的街道空无一人，路灯是昏黄的、静止的，光线被浓稠的夜色稀释，软弱地铺在路面。没有车，没有人，连风都歇了。整座城市陷入一种深海般的寂静，而她所在的这方亮着灯的格子间，像是沉在海底一艘孤独的潜艇，舷窗透出的那点光，是唯一未被黑暗吞噬的证据。
远处，不知哪栋高楼的楼顶，还亮着一盏细小的红色航空灯，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明灭着，像这沉睡世界里唯一缓慢跳动的心跳。她将滚烫的额头贴上冰凉的玻璃，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快了。她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像在对窗外那片庞大的、无声的世界说。
做完这些，就能睡了。
上个星期一的早晨，地铁像一条饱食后缓慢蠕动的巨虫，在隧道里发出沉闷的轰鸣。温菀菀被人潮固定在一个勉强能呼吸的角落，耳机里循环播放着昨夜那部古装小甜剧《嫁给纨绔少爷后躺平》的片尾曲。她放任思绪飘回剧情里——那是一个没有KPI、没有催命甲方、连烦恼都镶着金边的世界。女主角只需眨眨眼睛，便有万千宠爱与泼天富贵送到手边，连谈场恋爱都甜得像是随时能溢出蜜来。
“那才叫人生啊……”她在心底无声地喟叹，同时为自己刚刚过去的、短暂得如同一场错觉的周末感到一丝奢侈的慰藉。至少，她完整地拥有了两天属于自己的时间，哪怕大部分是在补眠和放空中度过。
“叮叮叮——”
急促的手机铃声像一把冰锥，骤然凿碎了她用剧情构筑的脆弱气泡。屏幕上跳动着的“林乐渝”三个字，让她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刚接通，对面几乎是吼着冲进她的耳朵：
“碧梧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地铁恰好进站，尖锐的噪音混着乐渝火烧火燎的嗓音，让沈碧梧不得不把耳机拽下一只，用力贴近听筒。
“你慢慢说，乐渝，怎么了？”
“慢不了啊温姐！”林乐渝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愤怒，“就刚才！制作组那边紧急通知，说……说我们那部戏的女主角，秦月，她看了最终版剧本，觉得有几处核心情节‘不符合她现阶段对人物的理解’！要求我们必须重写相关部分，而且语气很强硬，今天就要看到修改方向！”
沈碧梧感到心脏猛地往下一沉，早晨那点因为甜剧而生出的虚幻暖意瞬间蒸发殆尽。地铁车厢的拥挤和浑浊空气，此刻变得无比真切，令人窒息。
“什么？”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导演那边不是早就拍板，说本子没问题吗？当初能从那么多项目里脱颖而出，也是因为剧本扎实……”
“就是说啊！”林乐渝又急又气，“导演和制片之前都点头了的！谁知道这位大小姐临门一脚来这么一出！说什么‘感觉不对’、‘情绪连接不上’，这……这理由也太主观了吧！我们组熬了多少个大夜才磨出来的本子，她一句‘不喜欢’就想推翻重来？这根本不是修改，这简直是挑刺儿，是推翻重做啊温姐！”
沈碧梧闭上眼，眼前似乎不再是拥挤的车厢，而是飞速闪过的 deadlines、组员们通宵后憔悴的脸、以及甲方、平台、演员方可能随之而来的无数张苛责的嘴。周末残留的那点轻松假象，被现实撕得粉碎。
她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声音已经带上了工作日特有的、强制性的冷静：“乐渝，别慌。具体是哪些部分不满意，制作组给详细反馈了吗？”
“还没……就说那边很急，让我们这边立刻准备线上会议，九点半，主演、导演、制片、还有我们编剧组，都要在场。”林乐渝的声音低了下去，满是忐忑，“碧梧姐，怎么办？我们……我们来得及吗？”
温菀菀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计算着从地铁站冲到公司的时间。“我知道了。”她的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你现在立刻到公司，把我们所有的版本、修改记录、还有之前和导演制片沟通的纪要全部准备好。我二十分钟后到。记住，先别自乱阵脚，也别在群里抱怨。事情来了，解决它。”
挂了电话，甜剧的片尾曲还在另一只耳机里孤单地循环着，此刻听来却像一个遥远而讽刺的背景音。温菀菀收起手机，在又一次列车进站的晃动中，挺直了被挤得有些佝偻的背脊。
地铁门打开，她随着人潮涌出，脚步迅疾而坚定，朝着公司，朝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注定硝烟弥漫的九点半会议室，头也不回地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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