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可贵

书房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将父亲那份沉甸甸的忧虑暂时关在里面。走廊壁灯柔和的光线洒下，铺陈在昂贵的手织地毯上。法赫德脸上那属于“完美继承人”的、因车友会而兴奋的光彩稍稍收敛，但他步伐依旧轻快，显示出其情绪并未真正受到弟弟那番“危言耸听”的影响。

他快走两步，伸手搭上拉希德的肩膀，力道不重，带着兄长惯有的、略显随意的亲昵。

“等等，拉希德。”他语气里好奇多于责备，“刚才在里面，你说的那些……‘人间撒旦’，到底指的是什么？你不像是会相信那种……怪力乱神东西的人。” 他试图从弟弟那双过分平静的眼睛里读出点什么，却只看到自己略带困惑的倒影。

拉希德停下脚步，肩头承受着那份重量，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那份好奇。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开口，话题突兀地转向：“你的那辆帕加尼‘夜游’，模型到了吗？”

法赫德一愣，随即被勾起了展示欲，眉头舒展：“到了！第一批设计图和等比例碳纤维模型刚空运过来，就在我私人车库旁的陈列室。怎么？终于对正常点的车感兴趣了？” 他笑起来，带着点“浪子回头”般的期待。

“带我去看看。”拉希德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一个简单的陈述要求。

法赫德只当他是终于开窍，或是被那亿级定制项目的魅力所吸引，欣然点头：“当然！让你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机械艺术品，比你那些……呃……来自日本的‘声音装置’强多了。” 他巧妙地收住了可能再次引发争论的用词，揽着拉希德的肩，转向通往他私人侧翼的走廊。

法赫德的私人车库及陈列室与其说是车库，不如说是一座小型汽车艺术博物馆。恒温恒湿，灯光经过专业设计，每一辆展车——无论是已购入的还是等待交付的模型——都像珠宝般被放置在独立的光柱下。空气里弥漫着高级皮革和一丝极淡的、用于保养金属部件的特殊蜡香。

那辆哑光黑搭配深蓝拉花的帕加尼“夜游”模型位于中央展台，碳纤维纹理在灯光下流淌着液态金属般的光泽，阿联酋国旗的徽标绘制得精细入微，堪称一件工业杰作。

法赫德站在它旁边，脸上洋溢着自豪与热爱，开始详细介绍每一个定制细节，从钛合金排气的声学设计到内饰皮质的来源。

拉希德安静地听着，目光扫过模型的每一个角度，神情专注得像是在分析一台精密仪器。直到法赫德的讲解稍作停歇，他才抬起眼，看向兄长。

“很完美。符合你的一切期望。”他平淡地评价道，然后，话锋毫无征兆地急转直下，“所以，年初你用阿布扎比王室官方社交媒体账号，公开发文谴责沙特王室掩盖王妃出逃被谋杀事件时，有没有想过，它也会像这辆车一样‘完美’地击中某些人的心脏？”

法赫德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光彩从眼眸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被骤然戳破秘密的惊愕，甚至闪过一丝慌乱。他张了张嘴，那副外交官般的从容面具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你……你怎么知道是我？父亲他以为是……”

“访问节点的数字指纹，加密方式偏向你常用的那几个海外学术数据库的跳转模式。发言时间吻合你通常结束马术训练后的空闲段。措辞风格，”拉希德的视线从帕加尼的投影上移开，落到法赫德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和你十一岁时写给父亲关于改善外籍劳工居住条件的建议书，逻辑结构高度一致。充满理想主义的愤怒，修辞华丽，指向明确，并且……毫不设防。”

法赫德张着嘴，看着弟弟，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他。那不是父亲眼中孤僻古怪的次子，而是一台无声无息运转着、捕捉并分析着一切信息的精密仪器。他喉咙发干：“我……我不能假装没看见！那是谋杀！是迫害！”

“是的。是谋杀。是迫害。”拉希德重复了他的话，语气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只是确认事实。“而你，用代表国家外交立场的官方账号，以未来酋长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公开指责了我们最重要的邻邦兼盟友之一的内政，将其核心家族的丑闻置于国际舆论的探照灯下。”他微微偏头，“父亲至今以为是一次内部派系的技术性失误，被媒体过度解读。他替你压下了所有后续的质询和沙特的官方抗议，代价是三个沿海油井的优先开采权。”

法赫德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似乎想反驳，想坚持自己行为的正义性，但在拉希德那冰冷精确的、剥去了所有情感外衣的叙述面前，任何基于道德热情的辩解都显得虚弱无力。挺拔的肩膀微微垮下去一点。

拉希德静静地看着他。这个哥哥，正直、热情、才华横溢，光芒耀眼得几乎令人心疼。他 effortlessly 就能掌握那些繁复的礼仪、辞令、治国方略，他能在谈判桌上用五种语言谈笑风生，能记住每一位重要宾客的生日和喜好，能让所有外交官都称赞你的风度。像一个天生的王者。但那双总是映着阳光和赞美的眼睛，却似乎看不清阳光背后必然拖着的阴影，看不懂微笑之下淬毒的刀锋，“他欣赏你的正直，但绝不会想到你会在这种敏感问题上，用这种方式‘正直’。他或许比你想象的更了解这个国家的运行规则，但未必比我更了解你。”

他向前半步，逼近那辆完美的帕加尼模型，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法赫德能听见：“你的才华和光芒强得令人心疼。但你那份迫不及待要铲除世间一切不公的热忱，下面垫着的是王室玻璃温房里养出来的天真。

你以为你的谴责是掷地有声的正义之锤，但在有些人眼里，那只是暴露了你最脆弱的肋骨位置。

你以为声音足够大，立场足够鲜明，就能荡清污秽？你以为世界的运行规则，和你车库里的陈列规则一样，按价格排序，光亮整洁，像你这辆帕加尼的漆面一样，非黑即蓝，受你掌控吗？”

你以为删除就意味着抹消，你以为用王室账号发声，矛头就只会指向一个无足轻重的替罪羊？你点燃的引信，不会因为你自己掐灭了开头就停止燃烧”

你……”法赫德声音干涩。拉希德三段“你以为”直接将他丰富的词库毫不留情地打入虚空。

“我没说你是错的。我只是在陈述后果。你的行为，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已经为你标记了价格。” 拉希德发出一声近似叹息似的气音，不再看那模型，转而直视兄长的眼睛，“多哈。小心那些戴红白格子头巾（Shemagh，特指沙特传统头巾款式）的参会者。你知道那条推特被截屏转发了多少万次吗？你知道利雅得那边，有多少人至今还在私下追问，阿布扎比的继承人究竟是对女性权益抱有超乎寻常的热情，还是单纯想借此羞辱他们？他们的笑容或许真诚，或许不真诚，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一定记得你那篇帖子。”

他向前走了两步，指尖近乎尊敬地拂过旁边一辆黑曜石色兰博基尼Countach冰冷的侧窗，动作轻得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

法赫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骄傲：“你是说他们会因此……”

拉希德打断他，目光越过兄长，看向车库里一辆更加古老、象征意义更大的经典劳斯莱斯，那曾经是哈立德出席最正式场合的座驾，“他们对你的‘正义之举’，记忆犹新，且绝不会欣赏。而父亲要提防的，除了他们，还多了一种——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和你我一样熟练使用刀叉，在谈判桌上和你微笑着争夺每一寸利益的那种。他们不需要头巾来表明身份。他们通常坐在空调充足的房间里，用钢笔而不是弯刀，但收割起来，同样不留痕迹。”

拉希德后退一步，再次看了一眼那辆流光溢彩的帕加尼模型和劳斯莱斯，眼神里没有丝毫迷恋，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

然后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这座充斥着金钱、艺术和无形硝烟的陈列室，留下法赫德独自一人站在那件完美的“艺术品”旁，脸色阴晴不定，先前所有的兴奋和热情都被一层突如其来的冰冷的阴影所覆盖。

享受你的‘夜游’，哥哥。”最后的话语淡淡传来，用了那个极少出口的、带着血缘温度的称呼，很快消散在昂贵的空气里，“它确实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