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凯旋那日,京城万人空巷。
少年将军霍青骑在通体乌黑的战马上,银甲染尘,眉目却依旧清朗如画。街边楼阁上,无数绣帕香囊如雨落下,他却目不斜视,只朝着皇宫方向稳步前行。
“霍将军真是我大楚第一英才!”
“年仅二十二岁便大破敌军,收复三郡,此等功绩,百年罕见啊!”
百姓的欢呼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霍青面容平静,心中却隐隐不安——功高震主,古来如此。昨夜他已修书一封,欲交还兵符,自请戍边。
若能用兵权换自由,带她走……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烫得他心口微疼。
紫宸殿内,楚皇萧衍端坐龙椅,指尖轻敲扶手。他四十出头,面容俊朗却透着一股阴鸷之气。身旁,贵妃苏璃垂眸侍立,一袭宫装衬得她肤白胜雪,额间一点朱砂痣,更添几分出尘之姿。
“爱妃觉得,朕该如何赏赐霍青?”萧衍忽然开口。
苏璃心中一颤,袖中纤手悄然握紧。上月御花园偶遇,那少年将军论兵法时眸光灼灼的模样,竟夜夜入梦。
“陛下自有圣断。”她垂首道。
此时,殿外传来通报:“霍将军到——”
霍青卸甲入殿,单膝跪地:“臣霍青,叩见陛下,贵妃娘娘。”
萧衍缓缓起身,亲自扶起霍青,大笑:“好!此战大捷,扬我国威!”他拍着霍青肩膀,力道却重得异常,“朕心甚慰!”
霍青垂眸:“全赖陛下英明。”
“来人,赐酒!”萧衍一挥手。
太监端上金盘,盘中一只玉杯,酒液澄澈见底。霍青接过酒杯的刹那,余光瞥见萧衍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这酒,颜色太过清透。
他心中明镜似的——今日怕是不能善了。也罢,只求莫要牵连霍氏满门。他想起昨夜兵书上未读完的那一章,想起书房里那幅未完成的江南烟雨图,想起……
想起月下那双含情的眼。
“将军且慢!”
苏璃忽然上前夺过酒杯,跪倒在地:“陛下,霍将军忠心为国,求陛下开恩!”
殿内死寂。
萧衍的脸色由红转青,最终化作一声冷笑:“好得很。贵妃这是要为这逆臣求情?”
“臣妾只是——”
“来人!”萧衍厉声打断,“将霍青押下去,廷杖一百!记住,不要打死,朕要他生不如死!”
四名禁军上前按住霍青肩膀。他没有反抗,只是看向苏璃,轻轻摇头。
不要为我争了。 他用眼神说。
活下去。
苏璃跪在地上,看着霍青被拖出殿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来。
地牢阴湿,火把的光跳跃在斑驳石墙上。
霍青被绑在刑架上,上衣已被除去,露出精壮胸膛和平坦的小腹。两个行刑士兵手持厚重廷杖,面无表情。
“霍将军,得罪了。”
第一杖落下,精准击打在小腹正中。
砰!
剧痛如烈火燎原,霍青闷哼一声,额角青筋暴起。他自幼习武,腹部肌肉坚实如铁,八块腹肌线条分明——那是他日夜练武、沙场征战的勋章。
此刻却成了刑具最好的靶子。
第二杖,第三杖……
廷杖如雨点般落下,每一击都打在同一位置。起初是火辣辣的痛,随后转为钝重的闷痛,仿佛内脏都被震碎了。
璃儿……
他咬紧牙关,汗水如雨而下。恍惚间,想起那个月夜——苏璃偷偷溜出宫,来到他的将军府。月光下,她褪去宫装华服,只着一袭素白长裙,美得不似凡人。
“等我为皇上选秀,有了新人,他便不会在意我了。”她靠在他怀中,“那时,我们便离开京城,去江南,去漠北,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她。
“我会带你走,一定。”
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食言。
砰!砰!砰!
又一记重杖落下,腹部肌肤已由红转紫,由紫转黑,肿胀得不成样子。原本紧实的腹肌一片青紫淤血,皮肤破裂处渗出血丝。
霍青的意识逐渐模糊,却仍死死咬着唇,不肯惨叫一声。
不能喊。
喊了,她会听见。
会心疼。
一百杖毕。
行刑士兵松绑时,霍青如破碎的人偶般滑倒在地。他蜷缩着,双手下意识捂住剧痛的小腹,那里已肿得骇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般的痛。
还活着……
就不能放弃……
答应过她的……
他闭上眼,昏死过去。
三日后,萧衍独自来到地牢。
霍青躺在草堆上,腹部伤痕狰狞,面色惨白如纸,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坚定。
“朕改主意了。”萧衍负手而立,“当众问斩,恐伤朕仁君之名。”
白绫抛下,落在霍青面前。
霍青轻笑,声音沙哑:“陛下要亲自动手?”
萧衍不答,捡起白绫,绕上霍青脖颈:“你死后,朕会追封你为忠勇公,厚待霍氏满门。”
白绫收紧。
霍青呼吸一窒,本能地伸手去抓。
“若你放弃反抗,”萧衍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朕封苏璃为后,母仪天下。”
霍青的手停在半空。
他想起了她的话:“我对皇上只有报恩之心,全无情爱。”
若为皇后,她这一生,便真正困死在这金笼中了。
可是……
至少她能活着。
至少她能享尽荣华。
至少……
霍青闭上眼,松开手。
两行清泪滑落。
对不起,璃儿。
江南的烟雨,漠北的星空……
我食言了。
白绫彻底收紧,窒息感如潮水涌来。最后的意识里,是苏璃笑靥如花的模样,是她靠在他肩上说“我等你”,是月光下那个未尽的吻。
然后——
眉心一热。
一道青色龙形印记骤然浮现,一闪而逝。
那是天界战神历劫圆满、元神归位的标记。只可惜凡人之目,看不见这神迹。
一切归于黑暗。
贵妃宫中,苏璃忽然心口剧痛,手中茶盏“啪”地摔碎在地。
“娘娘!”侍女慌忙上前。
苏璃捂住胸口,脸色惨白——那种心脏被生生挖空的痛,是她三百年修为都压不住的悸动。
是他……
他出事了……
当夜,宫中传出消息:霍青将军旧伤复发,暴病身亡。同时,贵妃苏璃突发急症,需静养,任何人不得打扰。
寝宫内,苏璃褪去宫装,换上一袭白衣。她走到铜镜前,指尖轻点额间朱砂痣。
那痣缓缓裂开,化作一道金色竖瞳——青丘九尾狐的神印。
三百年前,她与妖兽大战受伤,落入山间化成普通狐狸,被一个书生所救。这一世,她入宫为妃,只为报恩。
可恩情不是爱。
遇见霍青后,她才知心动为何物。
“萧衍,你我恩情,今日两清。”
她身形渐淡,化作一缕青烟,消失在宫殿之中。
青丘之国,云雾缭绕。
苏璃恢复九尾狐真身,九条雪白狐尾在身后摇曳,每一条都蕴含着千年修为。她坐在白玉帝座上,下方跪拜着万千狐族子民。
“恭迎女帝归位!”
狐族长老上前:“陛下凡间历劫归来,元神可还安好?”
历劫。
是了,在青丘看来,那不过是一场情劫。
可对她而言,那是切肤之痛,是永世难忘。
“无恙。”她淡声道,眼底却是一片荒芜。
三日后,边境告急。
北境狼族趁女帝历劫未归,大举进犯。狼王亲率三万狼骑,已破三关,直逼青丘腹地。
朝堂之上一片惶然。
“陛下,是否暂避锋芒?”有长老提议。
苏璃缓缓起身。
她一步步走下帝座,每走一步,身后狐尾便亮起一道金光。走到殿外时,九尾全开,金光冲天!
“开城门。”
她的声音平静,却传遍青丘每一个角落。
狼王在阵前狂笑:“九尾狐?不过是个刚历劫归来的小丫头!今日便踏平青丘,夺你帝位!”
苏璃抬眸。
只一眼。
九尾虚影冲天而起,化作九道金色巨柱,轰然砸落!
轰——!!!
三万狼骑,灰飞烟灭。
狼王被一道狐尾卷至半空,惊恐地看着眼前女子——她眸中无悲无喜,只有属于帝王的绝对威严。
“青丘,不是你能染指的地方。”
狐尾一甩,狼王如流星般被掷出千里之外,生死不知。
青丘上下,鸦雀无声。
苏璃转身回殿,九尾缓缓收拢。经过长老身边时,她轻声说:
“传令六界:青丘女帝,回来了。”
这一战,只用了一眼。
却也耗尽了她所有力气——不是身体,是心。
回到寝宫,案上酒坛空了一地。侍女青岚担忧地劝道:“陛下,您不能再喝了。”
“拿酒来。”苏璃醉眼朦胧,“他说要带我去江南看烟雨……骗子……”
青岚叹息。
又过数月,苏璃仍是郁郁。青岚提议:“陛下不如去天庭散散心?听闻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将至,天庭想必热闹。”
苏璃本不想去,但终究拗不过,换了身寻常仙子的装扮,往天庭而去。
南天门外,几个仙娥聚在一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青龙将军历劫归来了,正在蟠桃园摘桃呢!”
“青龙将军?可是那位镇守东天的战神?”
“正是!将军此次下凡历劫,可受了大罪。那凡间的楚皇是个虐待狂,对将军杖腹一百,扒衣凌辱,最后竟用白绫生生勒死……”
“天啊!将军太惨了……”
苏璃脚步一顿,心脏狂跳。
青龙将军?历劫?杖腹?白绫?
每一个词,都像针一样扎进她心里。
她抓住一个仙娥:“你们说的青龙将军,他在何处?”
“在、在蟠桃园……”
苏璃转身便走,青岚急忙跟上:“陛下,您这是?”
“去蟠桃园,现在!”
蟠桃园内,仙桃累累,霞光流转。
苏璃匆匆穿过桃林,远远望见一个青衣背影。那人正在摘桃,身姿挺拔如松,墨发以白玉冠高高束起,仅一个背影,便已风华绝代,神威凛然。
她的心沉了下去。
不是他。
霍青虽俊朗,却终究是凡人之姿,不及此人仙骨天成、一身睥睨六界的战神气度。
正欲转身离去——
那青衣公子忽然回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
那公子面容俊美如谪仙,眉目间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坚定,深邃处藏着一抹历经劫难后的沧桑。
一如当年紫宸殿中,那个跪地接酒的少年将军。
但又不止。
那眸中还有属于战神的威严,属于青龙的傲骨,属于……某种她看不懂的、跨越三百年的复杂情愫。
公子手中仙桃“啪”地落地,滚到她脚边。
他张了张嘴,声音微颤,却清晰无比地唤出那个尘封的名字:
“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