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缠缠绵绵落了整月，将青梧渡的青石板洗得发亮，也将渡口那棵老梧桐的新叶泡得愈发鲜嫩。沈清辞撑着一把竹骨油纸伞，立在渡口的老榕树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伞柄上细腻的竹纹——这是阿珩亲手削的，竹节处还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同样多雨的春日，他也是这样立在这里，笑着对她说：“清辞，等我归期，必以青梧为聘，十里红妆。”

那时的谢珩，还是江南谢家最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袭月白长衫，腰束玉扣，眉目清朗如霁月，提笔能写锦绣文章，执剑能护一方安宁。而沈清辞，是青梧渡旁开着小药庐的孤女，爹娘早亡，只留她守着一间药庐，伴着满架草药与一盏孤灯度日。若不是那年她上山采药失足坠崖，恰好被途经的谢珩所救，两个本无交集的人，大抵这辈子都不会有牵绊。

谢珩救她回来时，她昏迷了三日三夜，醒来时便看见他坐在床边，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敷药，指尖轻柔，生怕碰疼了她。他见她醒了，眼底漾开笑意，像冰雪消融，暖得人心里发颤：“姑娘别怕，此处是青梧渡，我已请了大夫来看过，你只是摔伤了腿，养些时日便好。”

往后的日子，谢珩便常来药庐。有时是送些江南的糕点，有时是带来一本他新作的诗集，有时只是安安静静待在一旁，看她捣药、晒药，偶尔帮她劈柴、挑水，不说太多话，却处处都透着细心。沈清辞性子内敛，心思敏感，自幼孤苦的她，从未被人这般妥帖地放在心上，久而久之，那颗紧闭的心门，便被这个温润的少年悄悄叩开。

她记得，有一次她夜里发烧，浑身滚烫，意识模糊间，感觉有人将她抱起，脚步匆匆地往镇上的医馆赶。那夜雨下得极大，他身上的长衫全被淋湿，却始终将她护在怀里，不让她淋到半滴雨。医馆的老大夫说，再晚来一步，怕是要烧坏脑子。他守在她床边，一夜未眠，天快亮时，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他眼里布满血丝，却依旧温柔地看着她，伸手拭去她额头的薄汗：“烧退了就好，烧退了就好。”

那一刻，沈清辞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知道，自己是真的动了心。只是她自卑，觉得自己出身低微，配不上谢家的公子，只能将这份心意悄悄藏在心底，化作每次他来时长久的沉默，化作每次他走后偷偷凝望的目光，化作药庐后院悄悄种下的那株青梧苗——她听说，青梧是凤凰栖息之所，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她想，等这株青梧长大，或许她便有勇气，对他说出心底的话。

可她还没等到青梧开花，变故便来了。那年秋末，北方战事吃紧，朝廷下令征召世家子弟入伍，谢家身为江南望族，自然不能推脱。谢珩接到征召令的那天，天阴沉沉的，他来药庐时，眼底没了往日的笑意，只剩下沉重与不舍。

“清辞，”他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因常年捣药而有些粗糙，他却握得很紧，仿佛要将她的温度刻进骨子里，“朝廷征召，我不得不去。此去北方，凶险难料，我不知道归期几何，但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必当尽快回来。”

沈清辞的眼眶瞬间红了，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只轻轻点了点头：“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在青梧渡等你。”

他从怀里取出一枚玉佩，那是一枚温润的白玉，上面雕刻着一只凤凰，栩栩如生。“这是谢家的传家玉佩，你拿着它，”他将玉佩塞进她的手里，指尖抚过她的脸颊，“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等我回来，便用这枚玉佩，换你一世安稳，以青梧为聘，十里红妆，娶你为妻。”

那天，他便是在这青梧渡乘船离去的。她站在渡口，看着他乘坐的船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烟雨朦胧的江面，才缓缓蹲下身，抱着膝盖失声痛哭。雨又落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衫，也打湿了她的心。

此后三年，沈清辞便守着药庐，守着那株渐渐长大的青梧苗，守着他的承诺，日复一日地等待。她依旧每日采药、捣药、晒药，只是身边没了那个温润的少年，药庐里显得格外冷清。每当夜深人静时，她便会拿出那枚玉佩，贴在胸口，仿佛能感受到他的气息，仿佛他从未离开。

这三年里，她也听到过一些关于北方战事的消息，有时是打了胜仗的捷报，有时是伤亡惨重的噩耗。每当听到不好的消息时，她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守在灯前，为他祈祷，为他焚香，生怕那个温润的少年，再也回不来。有人劝她，说谢珩怕是早已战死沙场，让她不要再等了，找个好人家嫁了，可她总是摇着头，笑着说：“我相信他，他说过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她的心思敏感，旁人一句无意的话，便能让她辗转反侧。有时看到别的姑娘出嫁，披着大红的嫁衣，被心上人护在身边，她便会想起谢珩的承诺，想起他说过的十里红妆，眼泪便会不自觉地掉下来。可她从未想过放弃，因为她知道，那不仅是他的承诺，更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这日，雨终于停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青梧渡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格外耀眼。沈清辞像往常一样，做完药庐的活计，便撑着伞来到渡口，立在老榕树下，望着江面，等待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的江面上，渐渐出现了一艘小船的影子，小船缓缓驶来，越来越近。沈清辞的心跳突然加快，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目光紧紧盯着那艘小船，手心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船终于靠岸，船夫放下跳板，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走了下来。他身形消瘦了许多，脸色也有些苍白，眼角多了几道浅浅的细纹，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却依旧眉目清朗，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沧桑与疲惫。

沈清辞的目光定格在他身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是他，是谢珩，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

谢珩也看到了她，他站在跳板上，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瞬间涌上复杂的情绪，有欣喜，有愧疚，有思念，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他缓缓迈开脚步，一步步向她走来，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仿佛走过了漫长的三年。

“清辞……”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颤抖，“我回来了。”

这一句“我回来了”，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沈清辞的耳边。她再也忍不住，扔掉手里的伞，快步向他跑去，扑进他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积压了三年的思念、担忧、委屈，在这一刻，全都化作泪水，汹涌而出。

谢珩紧紧抱着她，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哽咽：“对不起，清辞，我来晚了，让你等了这么久，对不起……”

他的衣衫上，还带着北方的风沙气息，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却依旧让她觉得无比安心。她埋在他的怀里，哭着摇头：“不晚，不晚，你回来了就好，你回来了就好。”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温暖而耀眼，老梧桐的新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为他们祝福。渡口的行人纷纷驻足，看着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善意的笑容。

谢珩轻轻推开她，伸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他从怀里取出一支玉簪，玉簪是用和田玉雕刻而成，簪头是一朵盛开的青梧花，精致而素雅。“清辞，”他单膝跪地，举起玉簪，目光坚定，“三年前，我承诺你，以青梧为聘，十里红妆。如今，我回来了，虽然未能带来十里红妆，却愿以这支青梧玉簪为聘，娶你为妻，护你一生一世，再也不与你分离，你愿意嫁给我吗？”

沈清辞看着他，看着他眼底的真诚与愧疚，看着他眼角的沧桑与疲惫，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却是幸福的泪水。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我愿意，谢珩，我愿意。”

谢珩闻言，眼底漾开久违的、灿烂的笑容，像三年前那个春日里的阳光，暖得人心里发颤。他站起身，轻轻将玉簪插在她的发髻上，然后再次将她拥入怀中，紧紧抱着，仿佛要将这三年错过的时光，都一一弥补回来。

后来，谢珩没有再回江南谢家，而是留在了青梧渡，陪着沈清辞，守着那间小小的药庐，守着那株已经开花的青梧树。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谢家少年郎，而是青梧渡旁药庐的男主人，每日陪着她采药、捣药、晒药，闲暇时，便陪着她坐在老榕树下，看江面上的船只来来往往，听她讲这三年来青梧渡的变迁。

有人问过谢珩，放弃江南的繁华，留在这小小的青梧渡，后悔吗？他总是笑着看向身边的沈清辞，眼底满是温柔：“有她在，便是人间至味，何来后悔之说？”

沈清辞也常常靠在他的肩头，看着那株枝繁叶茂的青梧树，看着枝头盛开的青梧花，心里满是安稳与幸福。她知道，自己的等待，从来都没有白费。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那些牵肠挂肚的思念，那些小心翼翼的期盼，终究都换来了圆满。

暮春的风，带着青梧花的清香，拂过青梧渡的江面，拂过药庐的窗台，拂过相拥的两人。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大抵便是这般模样——有良人相伴，有岁月可依，有承诺可守，有温暖可寻。

雨偶尔还会落下，只是不再是孤单的雨，不再是思念的雨。每当雨落时分，谢珩便会撑着那把竹骨油纸伞，牵着沈清辞的手，走在青梧渡的青石板上，听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听彼此心跳的声音，一步一步，走向岁月的深处，走向永恒的温柔。

而那株青梧树，在风雨中愈发挺拔，枝头的青梧花，开得愈发绚烂，见证着他们跨越三年的等待，见证着他们平淡而真挚的爱情，也见证着青梧渡上，一段关于坚守与圆满的佳话，在岁月中，静静流淌，生生不息。

完

等，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