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朝的京城从未有过这般寒冷刺骨的冬天。
我蜷缩在异奴市场的角落，紧紧抱着自己那条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狐尾，试图从蓬松的绒毛中汲取些许温暖。这条尾巴是我“异奴”身份的铁证——在这片大陆上，除了人类以外的智慧种族统称“异族”，而我们这些被捕获、被贩卖或被遗弃的异族幼崽，则被称为“异奴”，是连最底层的平民都不屑一顾的存在。
“六岁被父母卖到这里，已经待了三年了。”我低声重复着这个事实，仿佛多说几次就能让自己接受现实。
清晨的阳光吝啬地透过木棚的缝隙洒下，照在我苍白的手指上。即使衣衫褴褛、满身污垢，仍无法完全掩盖我异于常人的容貌——银白色的长发，尖尖的耳朵，还有那双在暗处会微微发光的金色眼眸。狐族以美貌著称，但在这异奴市场，美貌不过是更易招致灾祸的诅咒。
“开市了！开市了！”粗鲁的吆喝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铁链碰撞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周围的异奴们纷纷被拉起来，像牲口一样被赶到市场的中央广场。我也跟着站起身，却不料一阵头晕目眩，差点摔倒在地。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从被卖到这里的那天起，我就不断生病，高烧、咳嗽、虚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又是你这个病秧子。”看守的老李头不耐烦地扯了扯我脖子上的项圈，“养了你三年，一个买主都没有！今天再没人要你，就把你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去！”
我垂下头，没有争辩。在过去的三年里，我已经见过太多异奴的结局——被贵族买回去的，大部分都是被玩弄至死；少数运气好些的，也会在生孩子时难产而亡；还有些被脾气暴躁的主人活活打死。死亡对我们而言，不过是早晚的事。
肚子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提醒我已经整整两天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异奴市场的食物配给本就少得可怜，而我因为体弱多病，连那点残羹冷炙都常常抢不到。
“快看！那是林府的点心车！”一个年轻的猫族异奴突然兴奋地低语。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缓缓驶过市场边缘，车上堆满了各式精致的点心盒子。浓郁的甜香随风飘来，刺激着我空瘪的胃袋。那是京城有名的林氏贵族家的点心，据说连宫里的贵人都赞不绝口。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升起。
我知道偷窃贵族财物的后果——轻则鞭刑，重则处死。但饥饿已经让理智荡然无存。我观察着马车行驶的路线，发现它会在市场北侧的窄巷处转弯，那里相对僻静，正是下手的好机会。
机会只在一瞬间。
当马车转弯减速时，我像一道影子般窜了出去，用尽全身力气跳上车尾，抓起一个散发着蜂蜜香气的点心盒，转身就跑。
“有小偷！抓住那只狐狸！”车夫的惊呼声在身后炸响。
我抱着点心盒拼命奔跑，肺像被火烧一样疼痛。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叫骂声，越来越近。转过一个街角，我绝望地发现面前是一条死胡同。
“看你往哪儿跑！”三个林家仆从已经堵住了退路，手中的棍棒闪着寒光。
我蜷缩在墙角，紧紧抱着那盒点心，仿佛它是救命稻草。也许被打死前，我至少能尝一口这人间美味。
就在棍棒即将落下的瞬间，一阵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女帝陛下巡视族市坊，闲人避让！”
威严的宣告声让林家的仆从们瞬间僵住。我抬起头，透过凌乱的银发，看见一队身着银甲的骑兵开道而来，随后是一辆由四匹雪白骏马拉着的金色銮驾。
銮驾的帘子被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掀开，露出一张让我永生难忘的脸。
那是一位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头戴九龙金冠，身披绣着日月星辰的玄色龙袍。她的容貌并不艳丽逼人，却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然而最触动我的，是她那双眼睛——深邃如夜空的黑色眼眸中，竟有着一种奇异的温柔。
“发生了何事？”她的声音清冷却悦耳，如玉石相击。
林家的仆从们慌忙跪倒：“启禀陛下，这异奴偷了林府的点心，小的们正在捉拿。”
女帝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点心盒，等待着最后的审判。但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未发怒，反而微微蹙起眉头。
“就为了一盒点心，你们三个大男人要打死一个孩子？”
她的语气平淡，却让林家仆从吓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从我喉咙里涌出，我控制不住地弯下腰，感觉肺都要咳出来了。长时间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终于让这具虚弱的身体达到了极限。
眼前开始发黑，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用尽最后力气扑向銮驾，抱住了女帝的腿。
“妈妈...救我...”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呢喃，随后便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上。
淡金色的纱帐从床顶垂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的熏香。我动了动手指，触感告诉我，身上肮脏的破衣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光滑如水的丝绸。
“她醒了。”一个温和的女声响起。
我猛地坐起身，惊恐地看见女帝就坐在床边，已经换下龙袍，穿着一身简单的月白色常服。她手中端着一只玉碗，碗中盛着热气腾腾的粥。
“别怕。”她微笑着，那笑容如同春日融冰，瞬间驱散了我心中的恐惧，“你昏迷了整整一天。御医说你是长期营养不良加上受了惊吓。”
我不敢说话，只是警惕地看着她。在异奴市场的三年让我明白，人类贵族的一时善心往往隐藏着更深的算计。
女帝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我摇摇头。异奴不配有名字，只有编号——我是“狐七十三号”。
“那我给你起个名字，好吗？”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今天是我登基第三年的祭月日，月亮格外明亮。你就叫‘玥儿’吧，烛玥，与我同姓，意为珍宝。”
烛玥。我有名字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我慌忙用手去擦，却越擦越多。
“哎，怎么哭了。”女帝——烛昕陛下放下粥碗，伸手轻轻拭去我的眼泪。她的指尖温暖柔软，带着淡淡的檀香。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终于哽咽着问出心中的疑惑。
烛昕陛下沉默了片刻，目光似乎飘向了很远的地方：“很多年前，我也曾是个无依无靠的孩子。”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而且，你知道你昏迷时喊我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头。
“你喊我‘妈妈’。”烛昕陛下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听到你这么喊，我忽然觉得...也许这是上天的安排。”
她端起粥碗，舀起一勺，轻轻吹凉，送到我唇边：“来，吃点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张开了嘴。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和药材的清香。这是我九年来吃过的最美味的食物。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一个宫女在门外轻声禀报。
烛昕陛下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像是混合了无奈和宠溺：“母后消息可真灵通。”她转头对我眨了眨眼，“准备好，我母亲可能会...有点激动。”
话音未落，门就被推开了。
一位看起来不过三十余岁的美丽妇人快步走进来，她身着暗红色宫装，头戴金凤步摇，容貌与烛昕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间多了几分活泼与狡黠。
“昕儿，我听说你带回了个小狐娘——”太后的话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了我。
时间仿佛静止了。太后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那双与烛昕相似的黑眼睛越睁越大。
“天啊...”她低声喃喃，然后突然以不符合身份的敏捷速度冲了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但太后并没有碰到我，而是在床前急刹车，双手捂住心口，眼睛亮得吓人。
“太可爱了！这银发！这耳朵！这尾巴！”她像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昕儿，她叫什么？多大了？你要收养她对不对？我可以当外婆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不知所措。烛昕陛下扶额叹息：“母后，您吓到她了。”
“哦对对对，要温柔，要温柔。”太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下来，但眼中的兴奋光芒怎么都掩不住，“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呀？”
“烛...烛玥。”我小声回答。
“烛玥，好名字！”太后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我是昕儿的母亲，也就是皇太后。你可以叫我...呃...”她突然转头看向烛昕，压低声音却依然能让所有人听见，“昕儿，她是叫你妈妈对吧？那我就是外婆了！对不对？”
烛昕陛下无奈地点头：“您喜欢就好。”
太后立刻转回头，满脸期待地看着我：“玥儿，可以叫我一声外婆吗？”
在她的热切注视下，我鬼使神差地轻声唤道：“外...外婆。”
“哎！”太后应得又响又亮，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我有外孙女了！我终于有外孙女了！”
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轻轻将我搂入怀中。与烛昕陛下身上清雅的檀香不同，太后身上是温暖的桂花香气。她的怀抱柔软而安全，让我想起了早已模糊的母亲的记忆。
“母后，玥儿还需要休息。”烛昕陛下温和但坚定地将我从太后怀中“解救”出来，“而且您昨天不是说今天要审阅礼部关于祭典的奏章吗？”
太后眨眨眼，一脸无辜：“有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您记得的。”烛昕陛下微笑，但那笑容里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太后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好吧好吧，我这就去。”她走到门口，又回头朝我挥手，“玥儿好好休息，外婆明天再来看你！”
太后离开后，房间里恢复了宁静。烛昕陛下替我掖好被角：“别介意，母后她...一直想要个孙辈。我的兄弟姐妹要么尚未成婚，要么...已经不在了。所以她见到你特别高兴。”
我点点头，其实心中充满困惑。为什么大周朝最尊贵的两个女人，会对我这样一个卑贱的异奴如此温柔？
接下来的几天，我逐渐明白了“受宠”二字的含义。
我被安置在离烛昕陛下寝宫不远的“明月阁”，有四个专门的宫女照顾我的起居。每天早晨，烛昕陛下都会来陪我吃早餐，询问我的身体状况；下午，太后一定会准时出现，带着各种新奇玩意儿。
第三天是我的“生日”——烛昕陛下说，既然不知道我真正的生日，那就把入宫这天定为新生之日。
那天清晨，我被宫女们轻轻唤醒，她们为我换上了一件银白色绣着淡紫色云纹的衣裙，长发被仔细梳理，系上同色的发带。
“小姐真漂亮。”一个圆脸的宫女赞叹道，“就像月宫的小仙子。”
我还不太习惯被人这样称赞，只能红着脸低下头。
早餐时，烛昕陛下亲自端来一碗长寿面。面条细如发丝，汤头清澈却鲜美无比，上面卧着一个精致的荷包蛋。
“在我们大周，过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她微笑着看我吃下第一口，“愿我的玥儿长命百岁，平安喜乐。”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头吃面，生怕眼泪掉进碗里。
早餐后，太后兴冲冲地来了，身后跟着一队抬着箱子的太监。
“玥儿生日快乐！”她像孩子一样兴奋，“来看看外婆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箱子一个个打开，里面的东西让我目瞪口呆。
第一个箱子里是一套完整的玉雕玩具，十二生肖栩栩如生，据说用的是最上等的和田玉；第二个箱子里是各种精致的手工艺品，会唱歌的机械鸟、自己能走路的木马、能在水中绽放的莲花灯；第三个箱子里是数十匹流光溢彩的丝绸，每一匹都价值连城；第四个箱子里则是一套纯金打造的首饰，镶嵌着各色宝石，在阳光下璀璨夺目。
“这些...都是给我的？”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然！”太后拿起那只玉雕的小狐狸，放在我手心，“你看，这只小狐狸多像你。这些玩具都是我年轻时收集的，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送。还有这些布料，让尚衣局给你做新衣裳；这些首饰，等你再大些就能戴了。”
我捧着那只温润的玉狐，感觉像在做梦。
烛昕陛下也拿出了她的礼物——一把小巧的银锁，锁身上刻着“长乐未央”四个字。
“这是我小时候戴过的平安锁。”她轻轻将锁挂在我脖子上，“希望它能护你一世平安。”
银锁贴着皮肤，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檀香。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件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接下来的几天，礼物源源不断地送来。有时候是烛昕陛下下朝后带回的南方进贡的甜果，有时候是太后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会发光的小石头。明月阁里很快就堆满了各种珍奇玩物，每一件都足以让曾经的我看呆。
最让我惊讶的是第七天，烛昕陛下宣布要为我举办“亲宴”。
“亲宴是什么？”我好奇地问。
太后抢先回答：“就是让家里人都认识玥儿的宴会！你的叔叔伯伯、姑姑阿姨，还有几个表亲都会来。别担心，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一定会喜欢你的。”
说是不担心，但宴会当天，我还是紧张得手心冒汗。
宫女们为我换上了一身正式的淡紫色宫装，银发被梳成精致的发髻，戴着太后送的那套珍珠头面。镜中的我陌生得让我自己都认不出来——那个脏兮兮、饿得皮包骨的异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精致得如同瓷娃娃的小小姐。
宴会在皇宫的“百花园”举行。我到场时，已经有十几位贵人在座了。见我出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这就是玥儿吧？”一位看起来三十多岁、面容和善的男子率先开口，“果然和昕儿说的一样可爱。我是你二皇叔，烛明。”
他递过一个锦盒，里面是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笛：“听说狐族天生善音律，希望你喜欢。”
接着，一位气质温婉的妇人——三长公主烛雅，送给我一套亲手缝制的四季衣裳；四皇叔烛辉送的是一副白玉棋盘；五姑姑烛芸则送了一整套珍贵的孤本绘本...
每个人都很友善，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温暖。他们送的礼物或许不如太后和烛昕陛下的贵重，但每一件都能看出是精心挑选、投我所好。
宴会进行到一半，烛昕陛下举起酒杯：“今日设宴，是正式向各位介绍，烛玥从此是我烛昕的女儿，是大周的长乐郡主，望各位亲人能如待我一般待她。”
“恭喜陛下！”众人齐声祝贺，举杯共饮。
我坐在烛昕陛下和太后中间，看着满园灯火、满座亲人，忽然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一个月前，我还在异奴市场等死；一个月后，我却成了大周朝最尊贵的女孩之一。
“怎么了，玥儿？”太后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
我摇摇头，努力微笑：“只是觉得...像在做梦。”
烛昕陛下轻轻握住我的手：“这不是梦，玥儿。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们就是你的家人。”
她的手温暖而坚定，一点点驱散我心中的不安。
宴会结束后，我被送回明月阁。宫女们替我卸妆更衣时，太后又悄悄溜了进来。
“她们都走了？”她像个做坏事的孩子一样探头探脑。
烛昕陛下跟在她身后，一脸无奈：“母后，这么晚了，该让玥儿休息了。”
“就一会儿，就一会儿！”太后走到我床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差点忘了这个。”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手工缝制的狐狸玩偶，虽然针脚有些歪斜，但能看出缝制者的用心。
“这是我...呃...亲手做的。”太后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做得不太好，你别嫌弃。”
我紧紧抱住那只玩偶，毛绒绒的触感让我想起了自己的尾巴：“我很喜欢，谢谢外婆。”
太后眼睛一亮，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个圈：“你喜欢就好！那我明天再给你做一个兔子样的！”
烛昕陛下终于忍无可忍地将太后“请”了出去。房间里终于恢复了安静，我抱着狐狸玩偶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明亮的月光。
“烛玥。”我轻轻念着自己的新名字，又摸了摸脖子上的银锁，“长乐未央...长久的快乐没有尽头...”
也许，我真的可以拥有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闭上眼睛前，我默默许下一个愿望：希望这个梦，永远不要醒来。
而在门外，烛昕陛下和太后并未走远。
“查清楚了吗？”烛昕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冷，“那孩子的来历。”
太后脸上的嬉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罕见的严肃：“查了。确实是三年前从北境异奴市场买来的，父母是普通狐族村民，因饥荒将她卖掉。但是...”
“但是什么？”
太后压低声音：“那个卖她的奴隶贩子，三年前就离奇死亡。所有经手过玥儿的中间人，这三年里都陆续出了意外。这未免太过巧合。”
烛昕沉默良久，目光投向明月阁的窗户：“不管她身上有什么秘密，她现在只是我的女儿。”
太后点点头，重新露出笑容：“也是我的外孙女。我会保护好她的，谁敢动玥儿一根狐毛，我就让谁见识见识大周太后的手段。”
月光下，母女二人相视一笑，那是属于家人间的默契与守护。
而在房间里，抱着狐狸玩偶的女孩已经沉沉睡去，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微笑。这是她九年来，第一个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没有噩梦的安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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