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城东废弃工地的空气里有铁锈和尘土的味道。
祀夜从碎裂的祭坛中心睁开眼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彻骨的虚弱——那种感觉，就像被抽走了三千年的骨骼，只剩下一滩勉强维持形态的皮肉。他银灰色的长发散落在水泥碎块上，暗红色的眼眸在月光下像是两簇将熄的余烬。
“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嘶哑得陌生。上一次沉睡时，这里是他的神殿，信徒的吟唱日夜不绝，供奉的香火如云雾缭绕。现在，神殿成了废墟，神力几乎消散殆尽，只剩指尖还能勉强凝聚一丝微弱的光——比萤火虫还暗淡。
三千年。
人类能建造出怎样的世界？
他撑着身体站起来，破碎的长袍下摆拖过水泥地。视野所及是奇异的景象：远处有高耸入云的发光塔楼，路上有铁盒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移动，空气中弥漫着他无法理解的能量波动——不是魔力，不是信仰力，是某种...规整而嘈杂的波动。
饥饿感袭来。
不是对食物的饥饿，是对力量的饥饿。作为邪神，他本应以恐惧、绝望、疯狂为食。但现在，连最基本维持形态的力量都快没了。他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溶解”——像一滴墨掉进水里，缓慢地消散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必须召唤使魔。
哪怕是最低阶的恶魔，也能带来些许力量，或者至少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祀夜咬破指尖——神的血已是淡金色，稀薄得可怜。他在废墟中央跪下，以血为媒介，在地面绘制最基础的召唤阵。圆形、倒三角、古神语符文...每一笔都抽走他仅存的力量。完成最后一笔时，他几乎虚脱，额头抵着冰冷的水泥地喘息。
“以深渊之名...回应我的召唤...”
阵法亮起暗红色的光，微弱得像是随时会熄灭。但毕竟亮了。祀夜的心脏重新开始跳动——这是他苏醒后第一次感到“希望”。
然后他听见了脚步声。
沉稳的，有规律的，人类的脚步声。伴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扫过他的脸。
“干什么的？”
声音冷静、理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祀夜抬起头。白光太刺眼，他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轮廓，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肩上有金属徽章在反光。
人类。一个凡人，竟敢打断神明的召唤仪式？
“大半夜在这里搞封建迷信？”那人走近了，白光移开少许。祀夜终于看清他的脸——很年轻，可能不到三十岁，眉眼锐利如刀削，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最让祀夜震惊的是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敬畏，只有审视、警惕，以及...一丝不耐烦？
陆明哲也很头疼。
今天已经处理了三个盗窃案、两个打架斗殴，临下班又接到报警说废弃工地有“鬼火”。他本来以为是流浪汉或者小混混，结果看到一个...长得相当出众的年轻人，趴在地上画奇怪的图案。
更奇怪的是这人的穿着：像是古装剧里的戏服，但料子看起来异常华贵，即使沾满灰尘也能看出原本的银灰色暗纹。长发及腰，发色在月光下泛着银灰光泽——染的？现在年轻人审美真奇怪。
最奇怪的是他的眼睛。暗红色，美瞳吗？但为什么那么...真实？
“问你话呢。”陆明哲用警棍轻轻点了点地面，“身份证拿出来。”
祀夜茫然地看着他。身份...证？那是什么？供奉凭证吗？
两人对视了三秒。
陆明哲叹了口气——又是这种情况。流浪人员？精神障碍？失忆？他收起警棍，语气稍微缓和：“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吾乃...”祀夜刚开口就停住了。说出真名？在这个神力尽失的状态下，真名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他改口：“...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陆明哲皱眉，“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祀夜沉默。他总不能说“我从三千年的沉睡中醒来发现神殿没了”。
阵法还在发出微弱的红光。陆明哲低头看了一眼——画得还挺规整，圆是圆，三角是三角，还写了不少看不懂的字符。他摇摇头，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看你年纪轻轻，干什么不好搞这些。”他点开一个APP，调出二维码，把手机屏幕转向祀夜，“扫一下。”
祀夜盯着那个发光的方块。里面有个黑色的、由奇怪纹路组成的图案。他能感觉到微弱的能量波动从这个“法器”中散发出来——不是魔法，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体系。
“这...是何物？”他谨慎地问。
“国家反诈中心APP。”陆明哲一字一顿，“下载了以后，能识别诈骗电话，学习防骗知识。你画这些乱七八糟的，是不是看了什么网络小说信以为真？现在有些不法分子就利用这种迷信心理骗钱...”
祀夜完全听不懂。
但他听懂了“骗”字。所以这个凡人是以为他在...行骗？
耻辱。堂堂邪神，被一个凡人当做江湖骗子。
他想发怒，想展示神威——哪怕只剩一丝。但当他试图调动力量时，只感到一阵眩晕，身体晃了晃。
陆明哲眼疾手快地扶住他。
触碰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
陆明哲想的是：好冰。这个人的体温低得不正常，而且好瘦，隔着衣服都能摸到骨头。
祀夜想的是：好暖。这个凡人的手异常温暖，那种热量透过皮肤传递过来，竟然让他虚弱的身体感到一丝...舒适？
“你多久没吃饭了？”陆明哲问，语气又软了一点。
祀夜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按人类的时间算？三千年？
看他沉默，陆明哲当他是默认。收起手机，掏出警务通：“叫什么名字？我查一下。”
“...叶祀。”他临时编了一个。取“祀夜”倒序，加上这个时代似乎常见的姓氏。
陆明哲在系统里查询——当然查无此人。他又拍了张面部照片比对，还是没有匹配的身份信息。
黑户？偷渡？还是...
他看了看祀夜身上明显价值不菲的“戏服”，又看了看那张苍白但异常精致的脸。某种可能性浮上心头：逃出来的？某些非法场所会拘禁长相好的人...
“先跟我回局里。”陆明哲做出决定，“做个笔录，如果实在找不到家人，我们再想办法。”
祀夜没动。他还在试图理解“局里”是什么意思。
陆明哲以为他害怕，语气又缓和了些：“别担心，就是去坐坐，问几个问题。比在这里吹冷风强。”
他伸手想拉祀夜起来，但祀夜自己站起来了——虽然摇晃了一下。三千年没用的双腿不太听话。
回警局的路上，祀夜一直处于震惊状态。
那个会自己移动的铁盒子（陆明哲叫它“警车”），里面狭窄但温暖。透过透明的窗户（这么纯净的水晶！），他看到街道两旁的光源——不是火把，不是魔法灯，是某种稳定而刺眼的光，把夜晚照得如同白昼。
还有那些建筑。那么高，表面光滑如镜，反射着各色光芒。人类是怎么做到的？没有神力，没有魔法...
“第一次进城？”陆明哲从后视镜看他。
祀夜点点头。某种意义上，确实是第一次。
“从山里来的？少数民族？”陆明哲猜测。有些偏远地区确实还有穿传统服饰的习惯。
祀夜又点头。少说少错。
警局灯火通明。
祀夜被带进一个房间（陆明哲说叫“询问室”），四面都是光滑的白色墙壁，有一面是巨大的透明玻璃（又是一整块纯净水晶！）。中间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坐。”陆明哲给他倒了杯热水，“我去拿登记表。”
祀夜捧着纸杯，感受着热水的温度。这个容器...轻薄如蝉翼，却不会漏水。人类的工艺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他观察房间。头顶的光源（没有火焰！），墙上的黑色板子（突然亮起，显示出文字和图像！），角落里的一个方形盒子（发出规律的“嘀嗒”声）...
每一个发现都让他更加困惑。
陆明哲回来时，看见祀夜正盯着墙上的时钟，表情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东西。
“没见过电子钟？”他坐下，打开记录本。
“它...在计算时间？”祀夜问。
“对，很准。”陆明哲把笔递给他，“会写字吗？”
祀夜接过笔——又一个精巧的小物件。他在纸上写下“叶祀”两个字，用的是三千年前的古字体。
陆明哲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有些人确实会写繁体字。
接下来的询问进行得很困难。
“年龄？”
“...记不清。”
“家庭住址？”
“...没有。”
“怎么来到这里的？”
“...醒来就在这里。”
“有联系方式吗？手机号？微信？”
每一个问题祀夜都答不上来。他的沉默和茫然不像是装的。陆明哲看着记录本上几乎全空的信息栏，揉了揉眉心。
“这样吧，”他合上本子，“今晚你先在滞留室休息，明天我们联系救助站——”
“不要。”祀夜突然说。
陆明哲抬头。
“我...不想去那里。”祀夜不知道“救助站”是什么，但听起来像另一个陌生的地方。至少这里，有这个凡人警察在。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人身边，他消散的速度似乎...变慢了？是错觉吗？
陆明哲看着他。灯光下，这个自称“叶祀”的年轻人脸色苍白得几乎透明，暗红色的眼睛里有一种...古老的疲惫。不是年轻人该有的眼神。
他又想起那些失踪人口的档案。那些被诱骗、被囚禁、被迫从事非法活动的人，刚被解救时也是这样的眼神：警惕、茫然、对一切充满不信任。
“那你有什么打算？”陆明哲问。
祀夜沉默了。他有什么打算？恢复力量？怎么恢复？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他连最基本的生存都成问题。
看着他低头的样子，陆明哲心里某处软了一下。可能是今晚太累，可能是这个人看起来太破碎，他说了一句自己事后都惊讶的话：
“我家有个空房间。你可以暂时住几天，等想起什么或者找到去处再说。”
祀夜抬头，暗红色的眼睛里闪过惊讶。
“当然，有条件。”陆明哲竖起手指，“第一，不准搞封建迷信。第二，要帮忙做家务。第三，找到工作或家人就搬出去。同意吗？”
祀夜缓慢地点头。虽然听不懂“家务”“工作”具体指什么，但他听懂了“住”。一个栖身之所。在神力恢复之前，他需要这个。
“走吧。”陆明哲站起来，“今晚先这样。”
回陆明哲家的路上，祀夜一直看着窗外。凌晨的城市依然有光，有车辆，有不眠的人类。这个世界如此喧闹，如此...充满生命力。与他记忆中的人类聚落完全不同。
陆明哲住在一栋公寓楼的十五层。进门时，祀夜又被震撼了：按下墙上的一个小方块，整个房间就亮了起来。没有油灯，没有蜡烛，就是纯粹的、稳定的光。
“这是客厅，那是厨房，卫生间在那边。”陆明哲简单介绍，“你的房间在这里。”
他打开一扇门。房间不大，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桌子。干净，整洁，但没什么个人物品。
“床单被褥都是干净的。”陆明哲从衣柜里拿出来，“你先休息，明天再说。”
祀夜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那张床。柔软的，铺着蓝色格纹床单。三千年来，他睡过神殿的玉榻，睡过深渊的黑石，睡过云端的王座，但从没睡过这样一张...普通的、人类的床。
“那个...”他开口。
陆明哲回头。
“谢谢你。”祀夜说。这是真心的。即使对神明来说，接受凡人的帮助是耻辱，但此刻的他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明哲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早点睡。”
门关上了。
祀夜独自站在房间里。他走到窗边，看向外面的城市。万家灯火如地上的星空，那些高楼的灯光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他抬起手，试图再次凝聚神力。这一次，连指尖的微光都没有了。
彻底变成了凡人。
不，比凡人还糟糕。凡人至少知道如何在这个世界生存。
他靠坐在床边，从破碎的长袍内袋里摸出唯一还剩下的东西：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碎片，边缘是不规则的裂口。这是他的神器“深渊之镜”的残片，曾经可以映照万物本质，现在只剩一点微弱的神性波动。
碎片在他掌心发出几乎不可见的暗光。
同时，客厅里，陆明哲正在写值班记录。他犹豫了一下，在最后加上：
“凌晨12:47，接警处理废弃工地疑似精神障碍人员。当事人自称叶祀，无身份信息，疑似失忆或受创。暂时安置家中观察。备注：当事人身上发现疑似cosplay服饰，但做工精良；眼睛颜色特殊，需进一步观察是否为疾病导致。”
写完，他看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个“叶祀”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古怪。不是危险的那种古怪，而是...像一件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古董，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摇摇头，关掉台灯。
可能是太累了。明天再说。
而在房间里，祀夜将神器碎片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一点微弱的、熟悉的力量波动。碎片在黑暗中低语，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这个世界...有新的规则...找到锚点...否则消散...”
锚点？
祀夜看向房门。那个凡人警察...
碎片的光闪烁了一下，像是确认。
夜深了。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在十五楼的小房间里，一个失去神力的邪神躺在陌生人类的床上，开始了他在这个新时代的第一夜。
而客厅沙发上，陆明哲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梦见一双暗红色的眼睛，在黑暗深处静静看着他。
他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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