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消息是三天后的黄昏递到养心殿的。
并非通过寻常驿站,而是一个满身尘土、嘴唇干裂爆皮的粘杆处“外线”,持阿桂亲发的铜符,经西华门径直被带到了乾隆面前。他带来的除了巴图小队用密语写就的详细呈报,还有那张羊皮密信的原件,以及巴图临摹的符号图。
乾隆让所有人退下,只留阿桂在侧。他先快速浏览了呈报,眉头随着字句渐次锁紧。当看到“白山”、“信使”、“骨制鹰符”以及遭遇搜索、被迫撤离等字眼时,他搁下呈报,拿起了那张已经用特殊药水处理过、显出褐色符号的羊皮。
羊皮不大,触手柔软坚韧,带着漠西硝制皮革特有的微腥气味。上面的符号扭曲盘绕,在烛光下如同有了生命的鬼画符。乾隆的目光扫过那些三峰标记、点和线,最终停留在末尾那个展翅的鹰形符号上。他拿起旁边巴图的临摹图,对照着,指尖在御案上无意识地划动。
“三峰并立……点三,短线一,转向……再点五……”他低声自语,目光投向壁上巨大的《皇舆全览图》,手指虚点着甘肃西北部、祁连山与阿拉善交界处的一片区域,“若是此处,这三峰,可是‘野马山’?”
阿桂趋前细看,又对比内务府匠人之前根据羊皮质地、符号特点推断的大致范围,谨慎道:“皇上圣明,野马山一带,山势确有三峰并立之形,且地处偏远,前朝确有残部流窜该地的记录。若‘白山’贼巢在此,倒说得通。”
“巢穴或许不在此,但此处必是要紧的联络点或中转地。”乾隆指着羊皮上另一个被重复的、形似弯月绕星的符号,“此符号又指何地?还有这鹰……”他拿起那个从西北带回的骨制鹰符实物,与羊皮上的鹰形符号并置,“形制如一。这是信物,也是标识。佩此符者,即是‘白山’之人,或其信使。”
阿桂心头一凛:“皇上,此符若与京城有关……”
乾隆没有直接回答,他放下骨符,重新拿起巴图的呈报,指着其中一行:“你看这里,‘为首者疑用暗语,提及非白山之人,速走’。他们认得这符号体系,且极为警惕。巴图只是模仿符号试探,便立刻被识破。说明这符号不仅是一般暗记,更可能是一种……身份或层级的标识。外人极难冒充。”
他背着手,在暖阁内缓缓踱步,烛火将他身影拉长,投在绘着万里江山的屏风上。“西北这条线,比朕想的更深。非寻常马贼流寇,而是有严密组织、特定信物、固定联络方式的残余势力。他们在传递消息,用金沙作酬。传的是什么消息?给谁传?”
他停步,目光锐利如刀:“庄亲王两年前调阅的前朝西北军务旧档,海保经手的那些‘古玩’,还有这张可能标示着‘白山’据点和路线的羊皮……阿桂,把这些碎片,给朕拼起来看。”
阿桂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皇上是疑心,庄亲王借助海保之手,获取前朝对西北某些隐秘势力或通道的记载,又通过搜集‘古玩’为名,与这些势力建立了联系?这张羊皮舆图,或许就是联系的产物,甚至是指引?”
“不是或许,是定然。”乾隆语气斩钉截铁,“否则无法解释,一张标注如此详尽的漠西古道舆图,为何会出现在一个深居京城的亲王秘藏之中。他一个管着内务府、宗人府的皇叔,要这西北偏远之地的详细暗道舆图何用?除非……”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千钧:“除非他想知道,或者,他想用。”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更漏滴滴,烛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君臣心头。
“京城这边呢?广济寺,翰墨轩,有什么动静?”乾隆打破沉默。
“回皇上,粘杆处回报,自那日李掌柜与知客僧接触后,知客僧并无异常,照常打理藏经阁。但李掌柜离开广济寺后,并未直接回翰墨轩,而是绕道去了西城一家不太起眼的茶楼‘清韵阁’,在二楼雅间待了约两刻钟。茶楼人来人往,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只知雅间内当时似有另一人,但李掌柜离开时,仍是独自一人。已着人暗中查访‘清韵阁’背景及当日可能之人。”
“茶楼……”乾隆眼中寒光一闪,“好个李掌柜,从寺庙到茶楼,这经手的东西,倒是走得隐蔽。他带回府的那本‘册子’,可查到是什么?”
“尚未查明。但据盯守王府的人回报,赵三——就是王爷身边常跑外差的那个——今日午后出府了一趟,去的就是‘清韵阁’,约半个时辰后返回,手中未见明显物品。”
乾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广济寺取物,清韵阁传递。寺庙静地,茶楼喧闹,倒是好掩护。赵三亲自去取,看来这东西,比那本‘册子’更要紧。”他看向阿桂,“那个知客僧,查到底细了么?”
“有些眉目。此僧法号‘了尘’,挂单在广济寺约五年,平日沉默寡言,精于佛典修补,尤擅古经修复,在寺内口碑甚好,与外界几无往来。但粘杆处翻查旧档,发现约六年前,内务府曾有一批前朝破损经卷交予广济寺修缮,当时负责接洽并参与修缮的僧人名单中,就有‘了尘’。而那批经卷里,恰好有部分……是来自当年平定准噶尔后,从伊犁等地寺庙收缴、运回京师的残本。”
乾隆猛地抬眼:“前朝?准噶尔?寺庙经卷?”
“正是!”阿桂声音也带着一丝激动,“虽然卷帙混杂,且多是普通佛经,但难保其中没有夹杂别物!当年经办此事的内务府官员中,就有……已故的前任总管,而海保当时正是其副手之一!”
线索,像黑暗中的蛛丝,一根根浮现,微弱,却固执地指向同一个方向。
乾隆缓缓坐回御座,手指用力按着眉心,仿佛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关联。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手,眼中已是一片清明决断。
“好一个了尘和尚,好一个翰墨轩,好一个清韵阁!”他冷笑连连,“修经是假,传递消息是真!前朝旧档是地图,寺庙残经是密码?庄亲王,朕的十六叔,你真是布得好大一局棋!从西北故纸堆,到京城寺庙,再到你的亲王府……这条线,埋得够深,够久!”
他看向阿桂,语气不容置疑:“两条线,给朕死死咬住!第一,西北巴图处,增派精锐,不要打草惊蛇,给朕死死盯住野马山一带,尤其是羊皮上标记的其他点!朕要知道,‘白山’到底在哪儿,有多少人,想干什么!必要时,可调动当地驻军可信将领,暗中配合,但切忌声张!”
“嗻!”
“第二,京城!那个了尘和尚,给朕严密监控,但先别动他。查他这五年来所有接触过的人,修补过的所有经卷目录!翰墨轩李掌柜、清韵阁,给朕布下天罗地网,所有进出之人,朕都要知道是谁!赵三下次再去,或者任何与王府有牵扯的人再去,给朕盯死,看他们传递的究竟是什么!”
“嗻!那……王爷府内?”
乾隆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帝王对权谋的冰冷,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血缘亲情的最后审度。“王府外松内紧。他要静,朕就让他静。赏赐照给,问候照常。但给朕把王府所有出入渠道,看得铁桶一般!尤其是书房、以及他可能存放隐秘物品之处,给朕用上十二分的心思!”
“奴才明白!”
“还有,”乾隆补充道,“海保那边,鄂尔泰可以再加点力了。把他经手前朝旧档、寺庙经卷修缮的所有细节,给朕挖出来,一点都不要漏!特别是,哪些卷册,是他经手后,又可能以‘残破废弃’或‘赏赐’等名目,流出内务府的!”
阿桂领命,正欲退下安排,乾隆忽然又叫住他。
“阿桂。”
“奴才在。”
乾隆望着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宫灯次第亮起,在深蓝的夜幕下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你说,朕这位十六叔,苦心经营这么多年,连接西北残余,暗通宫廷内外,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阿桂躬身,不敢妄答。
乾隆也不需要他回答。年轻的皇帝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那里面映照着万里江山的缩影,也燃着一簇冷静而炽烈的火焰。
“不管他要什么,”乾隆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这大清的江山,是列祖列宗留下来的,是亿万生民的。任何想在这锦绣河山下,挖掘暗道、播撒阴影的人,朕,都不会放过。”
“传旨西北,告诉巴图,也告诉当地的将士们,”乾隆一字一顿,“给朕把眼睛擦亮,把弓弦绷紧。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
殿外秋风更急,卷过重重宫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远古的号角,正在唤醒沉睡的猎手。蛛网已现,猎杀,即将开始。
【本章完】
(情节推进小结):
1. 西北线:羊皮密信符号初步解读,指向“野马山”区域,“白山”组织实体化、专业化。乾隆推断其与庄亲王必有勾结。
2. 京城线:广济寺知客僧“了尘”身份浮出水面,与前朝准噶尔寺庙经卷修缮、内务府(海保经手)产生直接关联,揭示信息传递的可能密码来源。茶楼“清韵阁”成为新的可疑联络点。
3. 双线交汇:乾隆明确将西北“白山”势力、京城庄亲王、内务府海保、寺庙了尘、古玩舆图、前朝旧档等所有线索串联,形成“庄亲王通过内务府(海保)获取前朝西北及准噶尔情报,并可能通过寺庙(了尘)等渠道与西北‘白山’残余势力秘密联络”的完整阴谋推断链条。
4. 乾隆决策:对西北增派人手、协调驻军暗中调查;对京城了尘、翰墨轩、清韵阁布控;对王府外松内紧监控;对海保加大审讯力度。侦查网络全面收紧。
5. 悬念提升:“白山”具体目标为何?庄亲王最终目的何在?下一次信息传递何时发生?海保还能挖出什么?侦查与反侦查的正面交锋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