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温美好

剧痛从脚踝传来，小江澄“嘶”地抽了口冷气，先前强撑的凶狠瞬间垮掉，只剩下龇牙咧嘴的滑稽模样。他别扭地转过头，不肯去看魏无羡和江厌离，嘴里还硬撑着：“看什么看！我……我就是路过！”

江厌离已经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查看他的脚踝，眉头微蹙：“肿得这么厉害，怎么弄的？”她的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关切。

魏无羡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澄肿起的脚踝，又看看他紧抿的唇和泛红的眼眶，小声说：“你……你没事吧？是不是很疼？”

“要你管！”江澄立刻呛声，但气势比起之前的“你给我滚”已经弱了太多，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嘴硬。

江厌离不赞同地看了江澄一眼，随即对魏无羡柔声道：“阿羡，来，帮我扶着阿澄。我们得赶紧回去找医师看看。”

“哦，好！”魏无羡忙不迭地应下，伸出手想去扶江澄的胳膊，又有些犹豫，怕再惹他生气。

江澄别扭地躲了一下，却没完全躲开。最终，在江厌离的注视下，他半推半就地，任由这个他刚才还大声呵斥“滚出去”的新师兄，和姐姐一起，一左一右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往莲花坞走。

暮色渐浓，莲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江澄不说话，魏无羡也安安静静，只有江厌离偶尔温声询问江澄还疼不疼。三个人依偎着走在回家的路上，影子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

后来啊……

后来，它们再也没有回来。江澄为此偷偷哭过好几回，也为此足足三个月没好好跟魏无羡说话。但莲花坞那么大，两个人年纪相仿，又都是江枫眠带在身边的弟子，总有躲不开碰面的时候。

江澄练剑时，魏无羡会在不远处比划；江澄被虞夫人训斥时，魏无羡会缩着脖子假装自己不存在；江厌离端出莲藕排骨汤时，两个人会不约而同地凑到饭桌前……

不知从哪一天起，江澄发现，自己好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虽然他还是会为狗的事情生气，虽然他还是看不惯父亲对魏无羡的赞许，虽然他们还是会为了一点小事争吵甚至动手，但……

但魏无羡会在他被罚抄家规时，偷偷塞给他自己多抄的几份；会在发现他因为修为进度不快而沮丧时，笨拙地讲并不好笑的笑话；会在夜猎时，明明自己怕得要死，却还是硬着头皮挡在他前面，虽然最后往往是江澄一边骂他“逞什么能”，一边解决掉那些东西。

他们就这样，在打打闹闹、磕磕绊绊中，一天天长大了。从需要仰视父亲的孩童，长成了可以并肩而立的少年。那些最初的芥蒂，被日复一日的相处磨去了尖锐的棱角，沉入了记忆的湖底，只在偶尔被提起时，才会泛起微澜。

江澄说：“我为你挡一辈子狗。”

原来一辈子那么短。

“宗主？宗主？”

遥远的声音将江澄从深沉的梦境中拉扯出来。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看到了床榻边一脸忧色的医师和侍从。

天光大亮，又是一个白日。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连这点微小的动作都异常艰难，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骨头缝里都透着沉沉的倦意。喉咙干涩发痒，他忍不住轻咳了一声，声音虚弱得几乎散在空气里。

昨日……昨日他似乎还能清晰地对金凌交代那些事，还能感觉到胸腔里那股支撑着他的、不愿倒下的气。而此刻，那口气仿佛彻底散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躯壳，和清晰无比的、生命正在流逝的感知。

“昨天……是回光返照么？”他扯了扯嘴角，露出极淡、极苦涩的笑。声音低哑，几乎只是气音。

医师连忙俯身：“宗主切勿多思，好生休养才是……”

江澄没有力气回应，也无力再思考什么。医师的话飘进耳朵，却没能进到心里。他只是重新闭上了眼睛，拒绝了侍从喂到唇边的温水。

太累了。

就这样吧。该说的，该做的，似乎都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只有这无边无际的疲惫，拖着他不断下沉。

意识再次模糊起来，拒绝再停留在这具沉重病弱的躯体里。它轻盈地挣脱了束缚，飘飘荡荡，又一次坠入了记忆的洪流。这一次，不再是懵懂的童年，而是少年时光，那些鲜衣怒马、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的夏天。

他梦到了他和魏无羡一起偷溜去摘莲蓬，比谁摘得多，最后两人都弄得浑身湿透，抱着满怀的莲蓬被虞夫人黑着脸拎回去训斥。

梦到了他们一起在校场练剑，紫电与随便的剑气交织，谁也不肯服输，直打到精疲力尽，躺在地上望着蓝天大口喘气，然后为刚才哪一招更精妙争得面红耳赤。

梦到了魏无羡第一次喝酒，呛得满脸通红，却还硬撑着要和他干杯，结果醉得一塌糊涂，抱着柱子喊“江澄你个混蛋把我的天子笑还来”，而他自己其实也晕晕乎乎，只是强撑着没倒下去。

梦到了他们一起被送去云深不知处听学，魏无羡如何上蹿下跳惹怒蓝启仁，如何拉着蓝忘机喝酒反被教训，如何在禁书阁抄书抄得鬼哭狼嚎，而自己一边骂他活该，一边又忍不住在蓝启仁提问时，偷偷给他提示。

那些梦境的色彩如此鲜明，笑声如此响亮，连阳光的温度都真切得灼人。少年不识愁滋味，总觉得岁月漫长，兄弟在侧，前途光明，所有的烦恼都不过是明日即可消散的云烟。

他们约定要一起夜猎，一起光大江氏，做云梦双杰。

“将来你做家主，我就做你的下属，像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魏无羡勾着他的肩膀，笑得没心没肺，眼里映着璀璨的星河，“咱们一辈子都要在一起！”

一辈子。

梦中的江澄也跟着笑了起来，胸口被一种饱胀的、充满希望的情绪填满。他信了，他真的信了。那时的他们，都笃信着这个承诺，以为这就是他们注定的未来。

画面流转，梦境变得温暖而静谧。他梦到了阿姐。

阿姐总是穿着淡雅的衣裙，在厨房里忙碌，为他们熬煮一锅香气四溢的莲藕排骨汤。她会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汗渍，会轻声细语地化解他和魏无羡之间幼稚的争吵，会在他们犯错受罚时，偷偷送来点心和安慰。

“阿澄，阿羡，来喝汤了。”

“阿羡，慢点吃，小心烫。”

阿姐的声音，阿姐的笑容，是那些喧嚣热烈的少年时光里，最安宁柔软的底色。有阿姐在，莲花坞就永远是家，永远有温暖和归处。

可为什么……这么美好的梦，心底深处却隐隐泛起冰冷的、名为“预知”的绝望呢？

他知道，这璀璨如夏花般的少年时光，这温暖安宁的底色，很快就会被残酷的现实撕得粉碎。

但他不愿醒来，宁愿沉溺在这虚幻的美好里，哪怕多一瞬也好。

因为接下来要梦到的，是他用尽一生，也无法真正走出的……血色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