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风停,雾凝。
琅嬛玉府的第三重禁架区像一块被时间遗忘的角落,琉璃檐角垂下的禁制铃悬在半空,蓝光微闪,每三十六息轻轻一颤,如同天界脉搏的跳动。书架层层叠叠,皆由千年玉髓雕成,泛着冷白的光。古籍静卧其中,封皮上符文沉眠,一旦气息有异,便会自启反噬。
颜淡贴着东侧墙根挪步,脚尖点地如蜻蜓掠水。她屏住呼吸,指尖轻拂过书架边缘的一株枯藤——那是药灵谷独有的“息脉草”,早已绝迹于天界,却不知为何在这里生了一截残根。她闭眼,掌心微热,草木精魄的微光顺着指尖渗入血脉,将她原本急促的灵息一点点抹平,伪装成一缕无主游魂。
这是她第七夜的潜入。
前六夜,她只敢在外围徘徊,靠偷听巡典使交接口令、记下阵法轮转间隙,才终于摸清这第三重禁架的破绽:每逢子时三刻,水脉结界会因天地气机交汇而出现三息真空。
她等了七天,就为这三息。
距离玉匣只剩五步。
玉匣嵌在最高层的中央位置,通体漆黑,表面浮着一层流动的赤纹,像干涸的血迹。匣顶刻着两个字:**创世**。
她认得这字体。和她梦里见过的一模一样。
心跳越来越快,手心渗出细汗。她咬住下唇,强迫自己冷静。可就在她抬脚的瞬间——
“咔。”
一声脆响。
她僵在原地。
一片枯叶,不知何时落在青玉地砖的缝隙里,被她踩碎了。
声音不大,但在绝对的寂静中,像刀划过冰面。
头顶禁制铃猛地一震,幽蓝光芒骤然凝固,随即一圈涟漪自梁上扩散,整座玉府的结界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她瞳孔收缩,迅速蹲伏,背紧贴书架,掌心按地,试图再次隐匿气息。可药灵术的伪装已被打破,体内那股沉香烬的热流开始躁动,顺着经脉往上冲,手腕内侧的暗红纹路隐隐发烫。
完了。
她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却没逃。不能逃。她来不是为了看一眼就走。
她盯着玉匣,眼神从惊慌转为执拗。
“若我不偷,谁来告诉我我是谁?”
这话她没说出口,但已经在心里喊了千百遍。
风忽然动了。
不是外面的风,是玉府内部凭空生出的气流,带着水汽的凉意,从四面八方涌来。书页无风自动,哗啦作响,像无数人在低语。
一道身影从暗处踏出。
他站在书架之巅,白衣如雪,手中一柄碧鳞折扇半开,扇面水光流转,映出他一双冷眸——如寒星坠潭,深不见底。
颜淡抬头,对上那双眼。
她浑身一震。
这双眼睛……她见过。
不是在现实,是在梦里。药灵谷的老槐树下,月光洒满石阶,一个声音唤她:“烬心,该醒了。”
那时她看见的就是这双眼睛。
“你可知偷的不是书,是命?”
灵漪开口,声音很轻,却像钉子一颗颗敲进她骨头里。
颜淡没动,也没答话。她知道他是谁——琅嬛玉府的巡典使,龙族末裔,掌管水脉封印。她查过资料,说此人言简意赅,执法如铁,从不留情。
可此刻,他没动手。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落在她腕间那道暗红纹路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你练了药灵术,还吞了沉香烬。”他语气平淡,像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你不怕焚魂?”
“怕。”颜淡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可更怕一辈子活在别人的谎里。”
她慢慢站起身,直视他:“我娘说我是南荒孤女,可我梦见自己站在创世柱前,听见天地初开的声音。我梦见有人抱着我跳进火海,说‘烬心不灭’。我梦见……你站在我面前,叫我名字。”
灵漪握扇的手微微一顿。
“那是梦。”
“可我腕上的纹路是真的,”她撩起袖子,露出那道暗红烙印,“它每到月圆就烧,像有人在我血里点火。我偷学功法,闯禁地,就是为了查清——我到底是谁?我为什么会有这些梦?”
她往前一步,声音发颤:“你告诉我,是不是?你一定知道!”
灵漪没退。
他静静看着她,眼神复杂,像在看一个早已注定结局的人。
“此卷封印‘烬心’之秘,也封着你的死劫。”他扇尖轻点玉匣,“你今日来,不过是重演千年前那一夜。”
“那一夜?”她追问,“哪一夜?”
他没回答。
只是缓缓合上折扇。
“啪。”
一声轻响,水汽骤凝,地面浮起一层薄霜,结界之力开始回压。颜淡呼吸一窒,仿佛有千斤重压落上肩头。
她踉跄后退一步,手撑书架稳住身形。
不能再等了。
她猛地扑向玉匣,指尖几乎触到那层赤纹封印——
“嗤!”
一道赤火自她腕间迸出,如蛇信舔空,直扑玉匣!
灵漪变色,折扇疾展,水幕升起,欲封住火势。
可晚了。
“轰——”
一声闷响,玉匣炸裂,赤焰冲天而起,照亮整个玉府!
火焰并非凡火,而是带着沉香气息的烬火,灼得空气扭曲。颜淡被气浪掀飞,撞在书架上,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在玉髓书脊上,血迹竟与封面上的符文隐隐相融。
她跪在地上,喘息不止,却睁大眼看向自己的手臂——
那道暗红纹路正在蔓延,顺着血脉爬向心口,化作一朵燃烧的莲花,烙在她颈侧皮肤上,微微发烫。
“烬心……”
她听见自己喃喃。
灵漪立于高处,水幕未散,却已不再动作。他看着那朵莲花烙印,眼神震动,随即转为深深的疲惫。
“你终究还是来了。”他低声说,像在对她说,又像在对自己说。
话音落下的刹那,赤焰忽地一收,残卷碎片化作万千流光,如萤火般盘旋半空,随即不受控制地钻入颜淡体内。
她痛得蜷缩在地,七窍渗血,唯有唇角还挂着一丝笑。
“找到了……”她喃喃,“我……找到了……”
耳边响起低语,古老而沙哑,如风穿骨:
“烬心……归来……吾等你三千年。”
灵漪闭眼,许久不动。
再睁眼时,他转身欲走,宽袖一挥,水幕收拢,霜气退散,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就在他抬步的瞬间——
“叮。”
一声轻响。
一枚玉扣从他袖中滑落,坠入书架阴影。
他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
颜淡趴在地上,视线模糊,却还是看见了那枚玉扣。
残缺的,只有一半。
可那纹路……她认得。
七日前,她误闯玄霄宫,在应渊君闭关的结界外,曾瞥见他腰间佩剑“渊烬”的剑柄——上面就嵌着一枚完整的玉饰。
而这一枚,正是缺了那一角。
她瞳孔剧烈收缩。
灵漪、应渊、她……三个人的命运,竟早被一枚玉扣串在一起?
赤焰渐熄,玉府重归死寂。
唯有禁制铃恢复轻颤,每三十六息一次,像在倒数某种不可逆的宿命。
远处传来脚步声,是天庭巡卫察觉异动,正往此处赶来。
灵漪已走至门口,白衣飘然,即将隐入雾中。
“你……”颜淡挣扎着抬头,声音微弱,“为什么不杀我?”
他脚步未停。
只留下一句风中低语:
“因为我知道你会来,也知道自己拦不住。”
话音落,人已消失。
颜淡瘫在地上,意识开始模糊。
可就在她即将昏厥的瞬间——
千里之外,玄霄宫。
应渊君猛然睁眼。
他原本盘坐于寒玉台上,眉心一道冰纹贯穿,正参悟天律第九重。可就在方才,道心剧震,冰纹寸裂,一滴血缓缓滑落,滴在膝上沉香木牌上。
“啪。”
木牌无故自燃,火焰呈赤色,映出远方火光轮廓。
他低头看着那火,眼神冰冷,却又透出一丝极淡的波动。
“是她……”
他缓缓起身,黑袍垂地,眸中寒霜似有裂痕。
“又动了沉香烬?”
神识跨越云海,瞬间锁住火光源头。
他“看”到了她。
蜷缩在地,满脸血污,却仍死死盯着玉匣碎片消失的方向,眼神执拗得像要把天捅个窟窿。
是他七日前在结界外瞥见的那个少女。
当时她偷取沉香烬,被守卫追击,慌不择路撞进他的闭关之地。她跌坐在地,抬头看他,眼里全是惊恐,可那双手,却还紧紧攥着那块烬火残片。
他本可杀她。
但他没动。
只冷冷道:“滚。”
她爬起来就跑,连头都没回。
可他知道,她还会再来。
因为他闻到了——她身上有沉香烬的味道,和他梦里那个抱着他跳进火海的人,一模一样。
如今,她真的来了。
还点燃了创世残卷的封印。
他披袍起身,指尖抚过“渊烬”剑柄,触到那缺失一角的玉饰,眼神微动。
“这一次,”他低语,声音冷得像雪,“别想再逃。”
赤焰虽熄,余温未散。
颜淡在昏迷边缘,手指仍死死抠着地面,像是抓住最后一丝清醒。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血已渗入书架缝隙,那截枯藤的残根微微一颤,竟抽出了一片嫩绿新芽。
而那枚滑落的玉扣,在阴影中悄然泛起微光,与她颈侧的莲花烙印遥遥呼应。
风铃轻晃。
三十六息一过,又是一轮。
天规未改,劫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