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三月,总被一场接一场的骤雨缠裹。
雨丝斜斜地打在高三(二)班的窗玻璃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像极了苏柚藏在心底,不敢摊开的心事。风卷着潮湿的凉意从半开的窗缝钻进来,吹得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晃动,也吹得桌角那本摊开的数学练习册,哗啦啦地翻了好几页。
苏柚坐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胳膊肘撑在桌面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笔杆,绕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指腹被笔杆硌出一道浅浅的红痕,才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她的目光,却始终越过重重叠叠的课桌,黏在第三排正中间的那个少年身上。
少年名叫江厌。
是苏柚偷偷喜欢了整整两年的人。
江厌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株迎着风的青竹,哪怕只是坐在那里,也透着一股旁人难及的清隽挺拔。阳光费劲地穿透云层,又穿过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碎成一片斑驳的金,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他正低头演算一道数学压轴题,长长的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浅淡的阴影,连握着笔的手指,都生得干净好看,骨节分明,像是上帝精心雕琢过的艺术品。
苏柚的心跳,跟着窗外雨点儿敲窗的节奏,一下,又一下,乱了章法。
她的目光太过专注,连同桌林晓偷偷戳了她的胳膊肘,都没能第一时间察觉。直到林晓又用力戳了戳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开口:“苏柚同学,再看下去,江厌的后脑勺都要被你看出洞来了。”
苏柚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了秘密的小偷,脸颊“腾”地一下就红透了,从耳根到脖颈,都泛着一层薄薄的粉色。她慌忙收回目光,低下头,假装去看自己面前的数学练习册,指尖却紧张得攥紧了笔杆,连声音都带着几分慌乱的结巴:“别……别胡说,我哪有。”
林晓促狭地挑了挑眉,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嘴硬?这两年来,你的目光什么时候离开过江厌?从高一开学那天他帮你捡书开始,你这颗心啊,就跟脱了缰的野马似的,一头扎进去,再也没出来过。”
林晓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苏柚心底那层薄如蝉翼的伪装。
是啊,从高一那年的春日骤雨里开始,一切就不一样了。
苏柚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雨,比现在还要大些。豆大的雨点儿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整个南城都被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雨雾里。她抱着一摞刚领的新书,急急忙忙地往教学楼跑,脚下的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一个打滑,整个人就往前扑了出去。
“砰”的一声闷响,怀里的新书散落一地,哗啦啦地滚出去老远,书页被雨水泡得发皱,沾染上了泥泞的污渍。苏柚的膝盖磕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疼得她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没掉下来。她手忙脚乱地去捡那些书,手指触碰到冰冷潮湿的书页,心里又慌又涩。
就在这时,一张飘落的物理试卷,被风吹到了她的手边。她伸手去捡,指尖刚碰到试卷的一角,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冽干净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叮咚作响,又像春日的风,温柔地拂过耳畔。
“小心点。”
苏柚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明亮的眼睛里。
那是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的少年,身形颀长,他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沿不断地往下滴着水,在他脚边积起一小滩水洼。少年弯下腰,伸出手,帮她捡起散落在地上的书,一本本,小心翼翼地拂去书页上的水渍和泥点,然后整整齐齐地摞在一起,递到她的手边。
“谢谢。”苏柚接过书,声音细若蚊蚋,脸颊发烫。
少年只是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就走进了雨幕里。他的背影挺拔,白衬衫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很快就消失在了教学楼的拐角处。苏柚愣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摞带着少年体温的书,直到雨点儿打湿了她的头发,才回过神来。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帮她捡书的少年,名叫江厌。
就这两个字,像一颗饱满的柚子核,轻轻落进了苏柚的心底,在那场连绵的春日骤雨里,悄无声息地发了芽,生了根,然后疯长成了遮天蔽日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整颗心,再也分不开。
从那天起,苏柚的世界里,就多了一件秘而不宣的事——喜欢江厌。
这件事,像春日的骤雨,悄无声息,却又无孔不入。藏在她的课本夹层里,藏在她的笔记本扉页上,藏在她每一次假装不经意的路过里,藏在她每一个辗转反侧的深夜里。
她开始偷偷收集和江厌有关的一切。
他用完的笔芯,被她从垃圾桶里小心翼翼地捡回来,擦干净上面的污渍,放进一个透明的玻璃罐里;他扔掉的草稿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学公式,她视若珍宝,一张一张地抚平褶皱,夹在自己的课本里;他喝完的矿泉水瓶标签,她悄悄撕下来,贴在日记本的扉页上;甚至是他落在操场边的篮球服碎片,被风吹到了她的脚边,她都捡起来,洗干净,叠得整整齐齐,收在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里。
那个铁盒子,是苏柚的秘密基地。里面装着的,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却是她整整两年的欢喜和心事。每一件细碎的物件,都被她小心翼翼地擦拭干净,妥善安放,像藏着一整个春天的温柔。
她知道江厌喜欢喝冰可乐,是橘子味的。于是,她每天早上都会提前十分钟到教室,趁着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时候,把一瓶冰镇的橘子味可乐,悄悄放进江厌的课桌里。瓶身被她擦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水珠都没有,标签朝着他习惯的方向。做完这一切,她会悄悄回到自己的座位,心脏砰砰直跳,像揣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
她知道江厌数学极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却总在物理选择题上栽跟头。于是,她熬夜整理了厚厚的物理错题集,把那些易错的知识点和解题技巧,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工工整整,清清楚楚。然后,她假装那是老师发的复习资料,趁着课间操的时候,悄悄放在江厌的桌角。
她知道江厌喜欢打篮球,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于是,每场篮球赛,她都会提前半个小时到操场,占好观众席的第一排位置。等他在球场上挥洒汗水,纵身跃起投篮的时候,她会攥紧手里的矿泉水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心里默念着“加油”。等他下场休息的时候,她会鼓起十二分的勇气,递上一瓶拧开的矿泉水,却只敢低着头,小声说一句“同学,别人让我帮忙递的”。
江厌对这些细碎的示好,似乎始终浑然不觉。
偶尔接过水时,他会淡淡地说一声“谢谢”,声音依旧清冽,却带着少年人不自知的疏离。他的目光,从来不会在她身上停留太久,总是匆匆一瞥,就移开了,像对待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班同学。
苏柚也不敢奢求更多。
她只是想让这份喜欢,以一种不被察觉的方式,安安静静地陪在江厌身边。她怕自己的心事被戳穿,怕那份小心翼翼的喜欢,会成为别人口中的笑柄,更怕一旦说出口,就连现在这样远远看着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所以,她把所有的喜欢,都藏在了心底,藏在了那个铁盒子里,藏在了每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
上课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打断了苏柚纷飞的思绪。数学老师抱着厚厚的教案,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走进教室,目光扫过全班,最后落在第三排的位置上,声音洪亮:“江厌,上来解一下这道压轴题。”
江厌应声起身,动作利落干脆。他拿起一支粉笔,走上讲台,站在那块墨绿色的黑板前,微微垂眸,看着上面的数学题。阳光透过窗玻璃,落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干净又耀眼的气息。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解题步骤,字迹工整漂亮,步骤清晰流畅。粉笔在黑板上划过的“沙沙”声响,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成了苏柚听过最动听的旋律。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老师偶尔的讲解声,和窗外连绵不绝的雨声。苏柚撑着下巴,目光又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江厌的背影上。她看着他握着粉笔的手,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他认真专注的侧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酸又甜,像咬了一口未成熟的柚子,涩涩的,却又带着一丝清甜。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封面是淡绿色的,像春日里刚冒出头的嫩芽。她翻开第一页,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顿了顿,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一行字:
江厌,春日骤雨落满南城,我喜欢你,这件事,仅你可见。
写完这行字,她小心翼翼地合上笔记本,放进抽屉里,和那个铁盒子放在一起。她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像藏着整片星空。
她不知道的是,这份“仅你可见”的喜欢,会像山野千里的风,吹过岁岁年年,穿越山海,跨越时光。
她更不知道的是,多年后,这场春日里悄悄萌芽的心事,会被命运的骤雨打得七零八落,徒留一地柚香的残痕。那些藏在心底的欢喜和温柔,那些小心翼翼的示好和守护,最终都会变成一场遥遥无期的错过,和一声无处诉说的叹息。
窗外的雨,还在下着。
雨丝斜斜地织着,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南城的三月,也网住了一个少女,深藏心底的,不敢言说的爱恋。
风卷着雨意,吹过窗棂,吹过教室,吹过苏柚的发梢,也吹过江厌的衣角。
他们隔着几排课桌的距离,隔着一场连绵的春雨,隔着一个少女,不敢宣之于口的,整个青春的心事。